督抚小说

35 名观世音（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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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贾峰率先鼓起掌来：“好！这位娘子唱的虽好，却太不应景。我们高高兴兴出阳关，图个彩头，怎么唱起凄凉的曲调呢？”

子夜歌轻声答：“是奴家蠢笨。”

闻法冷笑一声，转头与贾峰攀谈起来。这边伽衡却对子夜歌说：“你弹得很好。可以把琵琶借我弹弹吗？”

子夜歌微微把脸抬起来一点，眸如点漆，唇如朱丹，真如沙州壁画上飞天的紧那罗。她原先是把琵琶往怀里紧了紧，思考片刻后，才双手递给他。伽衡也小心接过，调整了下姿势，对凑过来的阿忍笑道：“我弹家乡小调给你们听。”

好久没碰琵琶了，又记起了好多曲子，他抱着那把琵琶，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都给弹给阿忍弹一遍。游牧民族不记史，只写歌，你听我的歌便是听我的故事。不仅是我的，还有我亲人的、我祖先的、我血脉所属的亘古历史。只是这把琵琶似乎是给子夜歌量身定做的，弦间距小，又明显用得旧了，他怕按照自己习惯的演奏方式会弄坏。

便只是选了最轻、最欢快的小曲，拨着拨着唱了起来。一曲奏毕，他还给子夜歌，子夜歌宁静地说：“你也弹得很好。”

他跟阿忍讲，这是傍晚放羊回家时唱的。羊群像云朵一样擦着地，沿着曲折、霞光映照的小道往栅里走，你在后面一边跟一边采花，准备送给家中的姑娘。“若是有琵琶就好了，”他怅然道，“这趟回来若能挣到钱，一定要买一把。”

沉默几秒，子夜歌突然向怀里摸索着，说：“闻公子给了我很多——”

他忙说了一连串“别别别”，将她捧出银子的手按回去了。子夜歌兀地脸红，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做出了失礼的事情，向阿忍解释说：“赵娘子，你别误会。”

“没有没有。只是你生活极为不易，哪能受你的东西？”

子夜歌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阿忍去拉她的手，差点想叫她“子都知”，又意识到这跟“伽先生”差不多好笑，然而直接称名又显得生硬。该叫她妹妹吗？我定比她大，然而解释起来也复杂，一番思索后决定还是叫夜姐姐好了。原先见子夜歌总是翘着下巴、神情庄重，便觉得她该是清高骄矜之人——凭她的本事，也不奇怪。现在说了会儿话，却现她因从小生长在深院中，居然带有几分天真气。

“我还以为你不好接近呢。”

“没有没有，”子夜歌小声说，“我嘴巴小，笑起来不好看，面无表情最好看。”

阿忍立刻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日你被押出长安时，有一个小姑娘去捣了乱对吧？你知不知道她后面去哪里了？”

“和我们一起被送往洛阳，只是我半路上被闻公子带走了，后面如何却不知情。”

闻法突然开始大声喊她的名字，他酒量不好，已有几分醉意。子夜歌忙过去搀扶他，他却顺势抱住她的腿，两人一起往地上摔去，她推也推不动。伽衡作为现场唯一一个不顾忌闻法身份的人，跨过去把闻法提起来，乐道：“喝马奶酒也能醉？你比你爹差远了。”

“我爹？”闻法含混不清道，“哪儿有我爹，他追过来了？”

“你出阳关是要做什么？”

“是要、是要找蜃景。别人跟我说，那是天门大开的时候，会有仙女宫娥”

伽衡笑了笑，把他拖出门外。初秋的夜晚凉风习习，闻法稍微清醒了一点，歪歪扭扭往马厩走，长直的头拖在地上，拂地满地落叶哗哗作响。他多大，十六岁？这样年幼无知就独自带着钱跑出来，遇上贾峰这样的老江湖真够你喝一壶的。闻辩走到自己的马左侧，去解缰绳，然而手指因为酒精影响而笨拙的很，遂朝他骂道：“蛮女，你没点眼力见？”

子夜歌一路都跟在他们身后，闻言立刻上来解缰绳。是匹极昂贵的回纥马，然而颈部下方肌肉比上方达，体态下倾、肚皮脱垂，一看就是被错误的姿势骑坏了。上元灯会时见闻法在舞马队里，还以为他会骑马；近距离看了他的马，才知道姿势大概没人教过，是一通胡来。伽衡伸手摸它的鼻子，它突然张嘴就咬，他迅缩回手来，问子夜歌：“你们住的远吗？”

“不远。”

“那你把他扶——哎，算了，我把他拎回去。这马给我养几天吧，出时便还给闻公子，它要走不了路了。”

“但闻公子没答应，我怕——”

“没事，就说是我牵走的。他不会说什么。”

子夜歌只好点点头。

后面的几天阿忍没事便往石窟里跑，伽衡则整日对那匹马忙个不停，又是给它按摩又是拿木棍逼它活动脖子、后腿踢蹬，下了好一番力气矫正其体态。第一天来的时候它四肢还紧凑地互相绊着，六天后已经能从容迈开步幅了，伽衡在前方拿着个梨，嘴里出咕噜咕噜声，它就高兴而端庄地走过去。

中途闻法来看过一次。想来他母亲不会骑，父亲总不在家，从小就是自己和自己玩，伽衡一时间还大恻隐，然而这恻隐在他刚酝酿措辞开了个头闻法立刻就怒顶嘴拂袖而去后消失了。什么破人，马都愿意改，你不改。他想到这马以后还要被闻法糟蹋，立刻又给喂了两个梨，带着一肚子恼火去找阿忍了。

沙州的石窟数不胜数。中心塔柱窟盛行于十六国与北朝时期，供僧侣清修、礼拜，到了唐朝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殿堂窟、佛坛窟、四壁三龛窟、大像窟等，可做讲经用，塑像造型更加浓丽丰肥，风格更加中原化，并出现了前代所没有的高大塑像。他走进去时脚步都放轻了，为阿忍的敬畏而敬畏。

她正盘坐在一间空荡荡的石窟内，前倾着用双手上第二层泥，身边用瓦罐装着水，泥塑工具零零散散摆了一地。

伽衡贴着墙进去，突然“哈”了一声，惊得她双手一抖，刚捏起来的鼻子就又塌下去。见是他，她抿嘴笑了，一边重新捏鼻子一边道：“小马怎么样了？”

他叹口气，摆摆手，“别提了。好想有钱，买一把琵琶，再买下这匹小马。按理说我是有很多钱的，但是都在闻辩那里，他卷款潜逃、教子无方，真真可恶。你在做什么？”

沙州是从中原往西域的必经之地，许多商旅出时就要在这些佛窟里供一尊佛，保路上平安。她把正在塑脸的泥塑给他看，是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有求必应。伽衡看着观音尚且扁平的面目，心中一动，道：“那赵无量做的地藏菩萨”

“伽衡，”她低声说，“你因为烧了一束头恢复了记忆，我该也有这样一束头对吧？”

“我猜在你义父身上。他原想着长安的堀室是天底下最安全、最牢不可破、最无人擅闯的地方，想把法宝和我的记忆永久封存起来，然而是打算有朝一日使你恢复记忆的。”

她叹了口气，拿起锋锐的木片雕刻眼睛。“讲讲你的故事吧，现在有大块时间呢。后来怎样？”

与此同时，长安弘福寺。青白的砖石泛着寒气，窗纸抖动，大殿内只茕茕立着个男人。他取了三根香敬给观音菩萨，香烟袅袅上升，模糊了菩萨的脸。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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