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几乎是商店一开门,她就进去买了足够自己生活一个月的各种东西。海伦费力地把东西搬进出租屋,她把所有东西都安放好,看着足足一整面墙的脱毛用品,不由得笑自己自欺欺人。
海伦明白她身上的猫毛也许只是一种表象,实际上她的基因到底被污染到了何种程度,除非她去医院,否则没有人能够知道。但是在不再需要靠“医院”两个字自虐来带给自己想要的财物之后,海伦已经打定主意,她下半辈子不可能再自愿进入医院。
先看看吧,海伦想。总之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身上长出来的毛脱掉,然后告诉自己,无事生。
当晚上吉米再来的时候,海伦终于意识到,它来找自己,一是因为在剧院的时候海伦确实也经常陪它玩,二是因为吉米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同类。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地过了两年多。在第二年的末尾,地处热带的桑哥城,在冬季反而凉爽起来。海伦从浴缸中站起来,浴缸里飘着厚厚的一层褐色毛。她习以为常地将浴缸中的毛清理干净,把水放掉,穿好浴袍,却听见自己从未被人按响的门铃在黑夜里尖叫。
海伦愣了一瞬,才从浴室中急忙跑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趴在门上从猫眼处向外看去。门外,吉米在一个干瘪瘦小的人的脚边不停地绕着,舔着这人的手,试图让她开心。门铃还在响,海伦烦躁地伸手关掉了门铃,然而它尖锐的噪音在耳膜上留下的撕裂感还在。门铃仿佛一道声音之刃,斩断了海伦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包起来的屏障。
海伦认出了门外的人。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连头上的头都已经全部掉光了,只戴着一个黑色的棉布帽子,遮挡着她本该长着一头秀丽长的、光秃秃的头顶。海伦开了门,罗威娜在门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我还以为,对我关上的门里,也会多你这一扇。”
海伦把一人一猫让进屋内。关上门,她才现罗威娜面带欣慰地打量着自己的屋子。海伦带她参观了这套不算大的小出租屋,罗威娜努力挤出一个笑来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像是阳光下的阴影一样从她的笑容中一闪而过:“海伦,你这些日子过得很好,我总算是放心了。”
“我还记得在剧院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罗威娜追忆起来,“剧院”这个词对于现在的两人来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一场残忍又美丽的梦,“你一看就还是一个学生,没有人能够相信你可以在学校外活下去。不过,海伦,你现在显然有了能够龟缩在这里活下去的能力。”罗威娜看着海伦把自己带进客卧,为自己铺好了床铺,对她说了声“谢谢”。海伦转身,对罗威娜道:“姐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上次出去正好买了几瓶威士忌,还没喝,”海伦露出一个已经不太熟练的笑容来,“我们今夜喝掉吧,好吗?”
罗威娜愣怔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显然,“威士忌”让她想到了她曾经在花海剧院度过的无数个灯红酒绿的夜晚。她的手指颤抖起来,罗威娜抬起眼皮,对海伦轻声道:“好。”
这几乎是两个人唯一一次不是为了讨好别人而喝酒。海伦在市当中买到的威士忌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乎就是还没入口就能闻出它是假冒的勾兑货。但是对于海伦和罗威娜来说,她们宁可喝这样的勾兑货,也不愿意再喝一口纯正小麦酿造的名品威士忌。
两人不着边际地聊着,从天南聊到地北,但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罗威娜在医院当中的三年经历和二人在花海剧院当中的生活。聊到最后,两人面前摆了一堆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她们以与酒瓶相比不遑多让的姿势歪倒在沙上。海伦看着屋顶上着光的灯,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飘出了身体。
飘得不高,只是飘到了和屋顶上的那盏灯一样的位置。
“海伦,你猜一猜,我在医院的三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罗威娜的声音像是拉着即将飞上天空的、气球一样的海伦的灵魂呱呱坠地——它重新落在出租屋的地板上,顺着海伦的脚心钻进了她的身体。海伦仿佛被某种传说中的妖精上了身,她深吸一口气转头,不受自己控制似的看着罗威娜:“是什么?”
海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罗威娜想说的,而只有这个问题,是罗威娜在她出院的第一个夜晚想来告诉她的。
她们都是花海剧院里出来的人,对于旁人的目的性,总是敏锐又包容。
罗威娜确信海伦在今晚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她来到这里并不只是暂时求一个庇护所。确实,她的目的就是告诉海伦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在医院接受治疗之后,逐渐成了现在的模样,他们把这称之为‘正常’。”罗威娜冷笑了一下,“不过,‘正常’之后,倒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罗威娜眼中闪过一抹青灰色的、幽暗的光:“医院里没人愿意去太平间给那些尸体收拾,我为了给出院之后的生活攒一点钱,就去做收尸人。”罗威娜的眼中闪着异常兴奋的光芒,她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海伦的手腕:“我现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埋尸地。”
海伦被手腕上的痛感刺得皱眉,她与罗威娜对视,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她如今干涸的眼窝中燃起的熊熊的复仇的烈火。
桑哥城就是这样,从基因开始划分三六九等,不够格的人死后只能被送到残余回收处回收,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而所谓“上等人”就可以享有在死后躺进墓穴的待遇,讽刺的是,为了在程序上合规,他们的尸体必须在死后接受“没有剩余利用价值”的评价。
不过罗威娜倒觉得这很可能是这些人这辈子能够听到的唯一真话了。
罗威娜见海伦不为所动,她不甚在意地站起来,对海伦露出自己手腕上的手环:“这是收尸人能够自由进入墓园的凭证。海伦,难道你真的不想报复他们吗?”罗威娜即便没有了艳丽的容貌、华丽清亮的嗓音,她身上散出的说服力依然非常强。她笑着看着海伦,像是一个看着足够让自己感到骄傲的学生:“海伦,你还记得自己进花海剧院的初衷吗?我记得,当年的你可不是这样的。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怯懦?”
海伦无法面对罗威娜的逼问。“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你独自一人站在剧院门口,拉着老板,眼神坚定地像是那些音乐剧、歌剧中歌颂的、大书特书的骑士。剧院楼顶的女神像的影子投在你身上,你说你愿意来剧院。海伦,”罗威娜凑近海伦的面孔,不像是现实中具有实体的生物,而像是某种恶念凝聚而成的怪物,“海伦,你失去向着风车冲锋的勇气了吗?”
海伦猛地抬头。她心中隐隐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出租屋中苟且偷生了两年多的时间。
即便她曾经怀着那样荒诞的、向着注定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昂向前的勇气,在真的陷入淤泥中后,她也会害怕。
但她只是害怕了,她并没有完全失去自己的勇气。
她的勇气像是这摊淤泥当中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让她在出租屋中浑浑噩噩度过的两年多中恍惚间想起,她曾经在花海剧院扮演过于绝境中复仇成功的英雄。
当然,那时候即便她在台上是英雄,在台下,在那些现在恐怕都已经成为“毫无利用价值”的尸体的人身下,她也不过是一个戴着英雄勋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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