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被他问到此处,也不免微觉奇怪,始知骨儿碗先前的意思,回道:“魂魄皆具,方有我存。如一行舆,失轮不为舆,失厢亦不为舆。”
自他被那小黑猪亲近以来,乌码便始终盯他不放,如此对答一阵,竟不曾眨一眨眼。此刻听闻荆石说话,才将灰瞳转开,目视虚空处道:“轮是死物,厢是死物,组而为舆,看似能动,实则仍为死物。纵然魂魄俱全,大人又焉知自己为死为活?”
荆石道:“依你所推,世上并无活物,也无生死,皆为零组整,整化零。”
乌码又挤着脸上的浮皮露笑,点点头道:“我是如此以为。”
荆石看看他道:“那你现在所言所想,也不算发于你。”
乌码道:“不错。所思所想,皆是零件所构,虽自以为‘活’,其实亦同车船,不过精巧器具罢了。”
荆石听他如此回答,亦复无言可对,隔了片刻方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乌码道:“大人三年内将死,故而现在与你说之。死生本无分别,望你不必伤感。”
荆石怎想到他兜兜绕绕,最后仍回原题,实为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其实我并不觉伤感。”
乌码道:“如此甚好,大人很有悟性。”说罢站起身来,踮脚将黑缸顶上的木盖搬开,续道:“先前大人问我所司何务,答案便在缸中,大人请看。”
话头说转便转,态度极是自然,倒叫荆石有些猝不及防。幸而荆石对这“三年将死”之事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看对方不提,也就不予理会,只顾自上前察看缸内。他先前既知乌码为“死事吏”,又见此缸极大,足以容纳数名僬侥人,便已暗暗有了想法,谁知上前一看,里头却无骨无骸,仅见一汪清水,水沿浮了少许白沫,此外澈净见底,一眼便可望尽。
();() 荆石看罢缸中情形,又转头瞧向乌码,候其为己答疑。乌码放下缸盖道:“凡我国中之人阳寿耗尽,死前数年内必然有知,便来我处记下具体时日。其后亡故,遗尸于十日内尽化于水,敛之归海,便生海沫。”
荆石闻言问道:“既然死后化水,何不自行投海?”
乌码道:“若非圣贤,不得全躯入海,须将遗水存置三年,取其沉淀归海,其余则一律弃之。此是古来规矩,不得违逆。”
荆石听他此言,又想起先前海祭之事。先前众人不知此地风俗,皆觉以活人祭神,甚为蛮野,却未想此举倒是一项殊荣,并非人人可做。
他心中默思此事,旁边乌码仍旧仰头看他道:“大人还有何事想问?”
荆石摇了摇头,便见乌码抱起自己足边的小黑猪,顾自走到墙边,盘腿一坐,闭目歇息。那黑猪虽老实窝在乌码怀中,兀自将鼻孔朝着荆石嗅探,意甚恋恋。只憾荆石既已听过乌码之言,对这小畜的亲近实无半点喜意。既见乌码暗示逐客,便一拱手,悄然往屋外退去。待至门旁,无意间回头一瞥,惊见乌码颏下所生的瘤面不知何时竟已睁眼,目色如漆,幽幽相望。
他觉此异状,当即停了步子,再定睛细看,那瘤面却依旧双目紧闭,和先前并无半分不同。反倒是乌码听闻动静,睁开眼道:“大人何事?”
荆石看他神色如常,摇头道:“无事。”反手将门带上,下楼穿林而去。
他与骨儿碗一路登山而来,已费不少时辰,此刻出得吊楼,便见斜日挂峰,行将近暮,料想若是夜间行路,必然极为难走,不由足下加紧几分。还未行出数十步,骨儿碗已从树头跃至他面前,一手驻了棍子,昂头问道:“你怎去了这许久?”
荆石道:“只说几句,也未花太久。”
骨儿碗斜眼一翻道:“你与他再多说几句,也是白费力气。俺早与你说他调儿古怪,现下如何?”
荆石嗯了一声道:“确实与众不同,发人深省。”说罢也不停步,依旧往来路上走。他本善于强记,先前被骨儿碗领着一路走来,早已将沿途路况记住,不须骨儿碗指点。
骨儿碗跟在他后头道:“新官儿,发人深省是甚意思?”
荆石道:“你最想知何事?”
骨儿碗挠头想了一阵道:“俺想知道眼下哪片林子长果最多。”
荆石点头道:“若有人教你什么样的林子易长果子,就是发你深省。”
骨儿碗将信将疑道:“新官儿,你莫诓俺。乌码那腿脚俺岂不晓得?放在岛上也是倒挂,冬时找不着吃的,还得靠水花老太婆接济,他怎知道哪儿的果多?”
荆石听了一笑道:“其实我不爱吃果子。”便不再纠缠此节,转而问道:“你先前只说乌码言语奇怪,为何不提他的相貌?”
骨儿碗歪头道:“你说他长的那东西?”说着握拳放在自己颏下,充作那人面瘤,又吐舌挤眼,约略是扮乌码脸上浮皮。他如此演得一演,见荆石不肯发笑,似乎甚觉无趣,放下手道:“水花老太婆同俺讲了,乌码那小脸儿本是一胎的兄弟,生时位置差了,便与乌码长成一体,生来不出几年便死透了。俺瞧他死了兄弟,又因两个连在一处,不得归葬,也怪可怜的,便不笑他了。反正说怪也不顶怪,没他那调调烦人。”说罢又忍不住扮起鬼脸,却不特意给荆石瞧,纯系自娱自乐了。
荆石看他四下乱跳,忽然问道:“他身上的已是死胎?”
骨儿碗回道:“死好些年了。水花老太婆说他俩连着心,乌码若不死,也葬不了他兄弟,就这般拖着。”
荆石点了点头,也不提临去前那一瞥,只是闷头赶路。两人步履匆匆,总算在天黑前下了高地,返归村落当中。此时家家户户俱已闭门,四野静谧,两人走进官栈,骨儿碗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长烛,点起放在榻前小台上。荆石拿眼一望,暗觉此烛粗细形制颇为熟悉,像是从那废舟家内顺来的。
骨儿碗点罢蜡烛,对荆石拱手道:“时候不早,新官儿今日且歇吧。待明天俺再来村里,领你去四下转转。”
荆石在榻边坐下,问道:“你家不在村中?”
骨儿碗把着棍子道:“俺喜欢住林里,夜里透风,这些木盒子怪闷气的。”说着便蹦蹦跳跳地去了。
荆石见他去得爽快,也不及再叙其他,又是一日跋涉,便在榻上合衣躺倒,准备入睡。正是半梦半醒间,忽听床头窗外一声碎响,似是踏枝之声,当即睁眼推窗,再探头看外面情形,唯见一地霜白月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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