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永远是被扭曲夸张,不可靠的。山下的人们传言这帮人不睡炕,吃生食,喝雪嚼冰;传言夜叉王在满月天气里,对着月轮一啸,月盘就会象灯一样被吹灭;传言只要被夜叉兵冰冷的手指触摸一下,活人的阳气就会象烈日下的水珠一般,被转瞬收干。这些传言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的时间不过五六年,可其强大程度却不亚于那些存在了数千年的本土传说。入夜以后,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半大娃子们歪在炕上,说起这些,怕得发抖。越怕却又越说,越说又越怕。那传言被反复咀嚼和加工,让夜叉王的这支队伍和东北大大小小别的绺子不同,蒙上了极浓厚的鬼神色彩。
这一切正是张明铛想要的。人们对未知的力量和气息有着出于本能的恐惧,却又有着潜意识里隐约的渴望。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两个自己,一个向往安宁与秩序,另一个,朝着刺激和禁忌而去。现如今,她游走于这两者之间,在界限的边缘一步一步踏着,仿佛刀尖上的舞蹈。这数年生活,完全颠覆了她繁华到几近奢靡的过往。多少次死生一线,多少次以为自己就将伤重不治。就连弥留,呵,她不幸或者何其有幸,在四十不到的年纪,已经体验过三次弥留光景。那些绝不一样的体验令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是作为张家的女子,不是作为某个盛名之下的符号,不是作为别的任何东西,仅仅是作为一个生命的单纯存在。除了脸上这条狰狞伤疤以外,她的身体上还有多处伤痕。枪伤、刀伤、跌伤,还有别的什么。每一条伤疤带来的尖锐的肉体的痛楚都清晰地留在了记忆当中。但,从来不悔。
是的,从来不悔。即使是曾经赖以生存的容颜在镜子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夜叉般的形象的时刻,也不曾后悔——即使惊痛,即使惶恐。可是,也正是在那容颜尽毁以后的时光里,她才真正感觉到灵魂里那个最深的自己,才活得更加的张扬恣肆。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都是“以色事君,色衰而爱弛”,故,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件便是努力保留颜色,以争取更长远的恩宠——只不过和后妃不同,她们所做的是将来自不同人的恩宠变现为物质利益。而现在镜子里的那张脸,将那所有的一切全都打碎。她似乎是失去了在这乱世里求存的最大凭依,呵,在伤愈以后,刚看到镜子里的时候,那种惶恐和凄然真是难为外人道。
可是,那又怎样?那段时间,她和二三十个兄弟,五六条枪,龟缩于某个隐蔽山坳,被另一山头的某位掌柜的追杀。她完全没有时间和余力去为一张脸伤春悲秋。是,在开始的最初,拉出这一小股人马,多少利用过身为一个美貌女子的优势。可到得这个时候,这优势早就让位给了生死与共的利益牵扯。她和她的队伍摆脱困境,逐日壮大,靠的是她的智慧和力量,同颜色再无干系。
当颜色不是在渐变中褪尽,而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消亡以后,张明铛竟然得到了巨大解脱。她挺直高挑却纤瘦的脊梁,在残酷得仿佛原始洪荒一般的乱世里,撕咬拼杀,博出一条血路和活路。且,还活得甚好。
是啊,甚好。除了夜叉寨这份赖以生存的基业以外,她还拥有一个伴侣。此刻,这个伴侣刚刚结束了一次下山探察,回到她的身边。他们坐在黑暗却又温暖的房间里,一条一条分析那些来之不易的消息,研究他们面对的形势,讨论他们的前路。前路并不光明,这个世界经过数年乱得民不聊生的征战以后,终于,似乎,露出了乱后将治的迹象。尽管,从迹象到现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是,山寨和土匪这种事物必然会逐渐消亡。也许,还可以苟延残喘几年甚至十数年,但,大势可见。她和他,在过去数年间是在这乱世的夹缝里浴血前行。这血,固然有自己的,更多的却是别人的。彼时无论自己还是别人,性命都形同蝼蚁,可当天下太平,却会变作泰山压顶。他说到山下有人在说四个字“讨还血债”,她笑了。血债?她手上有血,但未见得有债。然,这不过是他们自己明白而已。山下的,烟火的世界里,对债的认识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自从走上这条进山的道路开始,她就明白,那人间再也不会认同她的无辜。其实,她的过往,她的家族在这人间也从不无辜。那么,现在该何去何从?前些日子,有神秘来客曾同他接触,许下似乎是天大的诱惑——事成之他朝,他们不但可以洗白,而且还可以成为功臣。
“你信吗?”他曾经含笑这样问她。
“你说呢?”当时,她亦含笑,无限讽刺。但凡有一点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那些人曾经拥有百万雄师,现今却退守孤岛。已经到了要拉扯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土匪的折堕光景,还能有什么气候?别说他们除了一纸空文以外再给不出别的,就算他们可以出人出枪出钱出力,她都不会搭乘这条破船。
“我们得尽早设法。”今夜,再一次将各种情况细细分析之后,他说:“至少还可拖个两三年,这时间够弟兄们全身而退了。”
张明铛点头,“我们不会是第一批被清剿的对象,前面至少还有十几个上了破船的绺子可以抵达一阵。我们还有点时间。”
是,还有一点时间。夜叉寨被传得阴森恐怖类同地狱,但却没有什么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铁证劣迹。势力在这一带不算最大,亦不算最小。无论人们从前面还是从后面开始动刀,他们都不会首当其冲。
香港半岛酒店。穿过大厅的时候,小凤仙忍不住仰头望向那哥特式的穹顶,微微有些眩晕。真美。这些年来,她走过一地又一地,最喜欢去的便是那些教堂。每一次站在高高的穹顶下,都会油然生出一种眩晕感——那是建筑无声的语言啊,看那墙一路一路一路地高上去,高到真的有天梯之感。有时候听唱诗班纯净的声音响起,竟然真的仿佛看到神迹。可是,神是否真的存在呢?神的旨意,是否真的行于地上如同行于天上?呵,这座酒店,在日占时期,曾经是日军指挥部。在此间,又计划过多少占领与杀戮?有多少平民的命运因这里一句话而发生重大改变?对战争的认识,隔着海的她原本多少是有些疏离的,可是,自从深夜里握了母亲的手,听她细细叙说南京那几日,小凤仙常常觉出一种入骨的寒意——在战争狂暴的风里,所有的一切都被裹挟、粉碎,宛若草芥。
“战争终于结束了。”这是若莲和怜卿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这一次的香港之行,若连带上了云铛和雪铛,怜卿亦赶来相聚。大家坐在若莲套房里的时候,都有一丝隔世一般的恍惚感。
刘勇带着两个孩子,和peter一起去了别处,将空间和时间留给了张家的女子。她们散坐在厅里,窗外是维多利亚港湾不变的繁华。远远可见碧蓝的天和碧蓝的海,还有进出的船,白色的帆。房间里有淡淡脂粉香和一张张如花娇颜。乍看上去,和多年以前的张家花园有些神似,似乎这许多年的时光并不曾流走,似乎那关闭的房门随时会被小丫头子打开,笑吟吟地迎进某个客人来。可是,不能细看,更不能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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