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迨其扑朔,谓我迷离】来者正是满芳洲照金戺之主,人称嵧城浦拳剑第一的“剑履纷夺”傅晴章。
傅晴章面色沉落,见他还待分说,怒道:“畜生,一会儿再来处置你。滚!”俞心白略一迟疑,“啪!”一声吃了记耳光,这才抚着面颊悻悻而出。
傅晴章虽是其业师,也是靠俞老爷子的赏识才能在央土善立足。梁燕贞无意为难,定了定神,抢在他未开口之前,淡道:“小小误会,叔叔毋须放在心上。接下来还须众人齐心,俞公子那厢,请叔叔不必过份见责。”傅晴章几度欲言,终是叹了口气,冲女郎长揖到地,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
“叔叔独门的‘托萼手’自带潜劲,滞于体内,必伤经脉脏腑,日久成残。须得以这瓶‘虎蜂三仙醪’推血过宫,方能免除后患。”瞥了挣扎起身的小叶一眼,拈鬓道:“适才那招‘轻仰长怀’,叔叔在两濮行走多年,是头一回遇到一掀之下、还能爬起身的。这位叶兄弟深藏不露,莫不是川横兄暗里收的传人?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梁燕贞接过瓷瓶,摇头道:“川伯那脾气,谁也做不了他徒弟。”两人相视而笑。散落满地的女子衣物,君子皆难直视,傅晴章告罪再三,倒退而出。
小叶捂着腰也要走,却被梁燕贞叫住,递去那瓶三仙醪。
“我知你硬气,不受人卖好。”女郎直视他,少年一迳回避,面红耳赤,胸膛里的砰响怕连帐外都能听见。梁燕贞忍着笑耳提面命:“但傅叔叔武功高,他说托萼手能废了你,你就得当回事。掀衣。”小叶恨不得有地洞能钻,不敢不从,掀开短褐,腰际一片青黄中透着酱紫,比巴掌还大。梁燕贞瞧出厉害,唯恐这头倔驴抵死不用,让他当场推抹,回头摭拾起一地狼籍。
铰链脱牙爆开后,衣箱顶盖再难闭起,这物什算是废了。
所幸三口衣箱本未满贮,其中一口专放被褥的尚有空间,梁燕贞将衣物匆匆叠入,索性并腿斜坐于两箱间,随捞随折随放,忽捞出一双靿靴,靴底衲得厚厚的,楦头靴面缝上皮甲用的长革,提供坚实防护。靴尖缀了枚小小的铜狮面,原本威武的形象缩到如此细巧,加上靴跟那雕成狮尾的镫片,简直可爱极了。
阿爹在她十四岁时,便命巧匠特制了这双靿靴,尽管梁燕贞到十八岁才能在马上单手执槊,打得狮蛮山诸位同门罕有一合之敌。
她育甚早,十三四岁便已是大姑娘的模样,这几年越丰熟,除蜂腰依旧盈握,结实得掐不出半点余赘,坚挺的乳峰与浑圆的屁股蛋,绝非是当年的黄毛丫可比。唯独足掌没有太大变化,这般修长出挑的身段,居然有双小脚儿,勉强还能塞进这双靴子。
将朝廷所托送上白城山时,她不但要换上全身金甲,还要蹬着这双虎头战靴,以父亲期盼的英姿,让世人瞧瞧什么叫“将门虎女”,然后带着圣上的褒奖返回濮阴,兴复家门。具体要怎么做梁燕贞也想得透彻,无非就是择婿诞子,想法子让他姓梁。
能确保梁府兴旺,让她给俞心白那种货色淫辱狎玩,梁燕贞也不觉得怎么样。她早不在乎世人眼中,自己是何等样人。青春既不久长,何妨酒换金貂?
所有一切的一切,她只想让一个人看到。
父亲死后,她开始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历父亲自刎的瞬间。如非她疯到凭空生出这般可怕的病臆,只能认为死者有知,是父亲在呼唤着无缘的爱女。她决心让阿爹看见自己扬眉吐气。
回过神,梁燕贞才现自己将靿靴抱在乳间,面颊淌落的两道湿濡水痕了化开薄薄的沙壳,刺痒中隐隐有些疼痛。
“姊姊。”清脆的童声将她唤回现实。
阿雪站在帐门边,小小身子成了剪影,辨不清五官等细节,整个人被腰带分成了两截,两条腿没比上身长多少。这么一瞧又比明光处更年幼,彷佛一尊泥偶,无法联想到那纵马飞驰的骑术。
据说西山牧民无分男女,未断奶便在马背讨生活,骑马之于毛族,比用腿更直觉。梁燕贞抹去泪渍,笑着招呼:“进来呀,干嘛杵在外头?”阿雪捏着裙膝,嚅嗫道:“姊姊老没叫我。”梁燕贞噗哧一声,到此刻才有云拨雾散之感,招手:“好了好了,姊姊叫阿雪。”小婢一溜烟跑进来,去转第三口衣箱的锁扣。
梁燕贞连忙喝止,将靿靴放入箱子锁起。至于铰链毁损的那口,箱盖箱体合叶处的木质爆开旮旯角,就算削平打磨,重新上漆,锁回去的金铁件也不牢靠。
本想叫小叶搬回车上,或劈了添柴也无不可,正咬牙搓着药酒的少年却没听见似的,侧头微转,彷佛被勾了魂去,突然“喔”的一抬头,大声道:“箱子莫烧!可洗……可以洗澡?”尾音拔尖,旋又缩颈,恐小姐问。梁燕贞见他害臊的模样着实好笑,打趣道:“怎生洗澡?你在箱里给我烧热水么?”叶藏柯抓耳挠腮,半天才迸出一句:“是……是热水澡。”说完一片茫然,似无头绪。能浸在木盆里放松四肢,美美洗上一顿热水浴,此际可谓拿神仙都不换;不就是莫名错失了州城执夷,教暖炕热汤的好事黄了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燕贞半天问不出端倪,渐生烦躁,那虎蜂三仙醪的药气还特别呛人,吩咐他看守大帐,牵阿雪揭帐行出。
溯流约莫半里,有座扶疏小林,流水贯穿而过,出林才由溪涧扩成小河,冲积出宿营的扇形地来;除了野凫水鸟,料无大兽栖息,想解衣梳洗,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
而在林前驻足的,反是阿雪。
梁燕贞见这小家伙满面关怀,坚定地冲自己摇头,胸中一热:“这孩子,不枉我沿途照拂。果然重情重义,自小便能见得。”宠溺地摩挲顶,笑道:“姊姊本来怕的,有阿雪陪着就不怕。阿雪保护姊姊好不?”阿雪用力颔,在前头拉着她走,东闻西嗅,颇有几分忠犬架势。
梁燕贞任由牵引,林影虽仍沉甸甸地压上心头,片刻视野一清,溪浅粼粼已入眼帘。阿雪是怕水的,但小溪清澈见底,深不过膝,阿雪转过一张可怜兮兮的肮脏小脸,似黑水银里养着两丸白水银的大眼湿润澄亮,连这点也像极了讨奶的乳狗。
梁燕贞抑住一把抱入怀中磨蹭的冲动,手一放:“去去去!”阿雪连衣裳都不脱,球似的拎裙往溪里一跳,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搅出一滩混水,哪还有半点乖巧丫头的模样?活脱脱便是只小猴子。
女郎乐不可支,玩过互相泼水、水鬼抓人的游戏,见日头渐西,揪了阿雪到身前,仍让窝在水里,梁燕贞自褪了鞋袜坐上一块光润的溪石,将阿雪剥个精光,松开丫髻,深褐中微带着金红的卷曲梢漂在溪面,宛若水藻。
阿雪见她一本正经,乖乖坐着任她搓洗。
那件擦了血的茜红肚兜梁燕贞随手携出,沿途将扔未扔始终不决,索性当作巾帕,就着溪水洗净,给阿雪揩抹面,搓去身上污垢。
她自幼跟着五大三粗的父亲参军,十岁不到,奶脯便已隆起,十一岁上便来了初潮,那会儿就已是大姑娘的模样,除一迳拔高,也大致有了女子成熟的身板。女童装束就穿到十岁,此后无论衣甲,均按大人的形制裁制,身边人都习以为常。
梁燕贞的贴身亵衣多是当时所制,除了尺寸不敷日益傲人的豪乳所用,倒比她日后自行张罗的好得多。穿坏也舍不得扔,洗净晾干折好,收进衣柜深处,彷佛就把往日美好全留在里头。
俞心白拿肚兜抹血,挑衅的是她身为女子的尊严,但真正践踏的却是梁燕贞的珍贵回忆。为此她差点没忍住搠穿他的咽喉。
来潮后,父亲给她找了名老妇照管生活,教她应付月事、系骑马汗巾之类,只是待不到半年便打走人。梁燕贞连跟同龄女孩儿都没话说,何况是老嬷嬷?起居仍由小兵伺候。
出落得明艳动人的大姑娘,镇日在兵营出入,纵使梁鍞凶暴易怒,总有阳精上脑的浑人犯事。
一名伍长色胆包天,醉后与人打赌,溜出营禁,窥看梁燕贞洗澡。许是少女胴体美不胜收,那人竟舍不得走,被逮到时裤衩褪了一半,兀自不肯放开掌里那条肿胀狰狞的丑物,捋得满面酡红,额角爆出蚯蚓般的骇人青筋。
同他打赌的整伍兄弟给拉去抽鞭子,大多没挨足数便生生断了气。梁鍞没杀主犯,只给女儿一杆铁枪。
后来梁燕贞才知道,阿爹同那人说,打赢我的宝贝女儿,便允你一事,莫说保命,就连升官财也行。大将出口便是军令,军令如山。
“……小姐也行?”酒醒后面色白惨、被捆成粽子的犯人一怔,回神露出的,既非惊喜侥幸,也不是疑心大将要以什么残酷法子炮制自己,而是深深陷溺回味,带着难以言喻的垂涎和贪婪。左右的亲兵甚至来不及愤怒,只觉背脊寒,如见一名大活人硬生生撕去外皮,内里爬出一头色中饿鬼。
虎皮交椅上的梁鍞托腮如折颈,看起来竟像在笑。
“什么都行。”抓捕、鞭笞、刑审……血腥的荒谬剧由入夜直闹到寅卯之交,夜浓未褪的校场上战鼓慢响,炬焰吹摇,混杂了疲惫与兴奋的将士们蜂拥至场边,黑压压的人影环绕数匝,压抑的鼓噪骚动嗡嗡颤响,彷佛阿鼻狱里的饿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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