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空气中充满榆荚的清香。
柳丝细软,落絮纷飞,像秦淮河边歌女最软的唱腔。
盛如意在清点自己的嫁妆,她的嫁妆可谓是寒酸,零零总总地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三个箱子,田产农庄更是一个没有。
饶是如此,她也清点得非常仔细。以后,这些东西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盛如意抬头,丫头莺儿快步从门外走进来,通红着眼眶,像是受了莫大的屈辱。
盛如意放下手里的珠花:“莺儿,怎么了?”
莺儿上半身穿了件兰色的上衣,下穿了件稍深的长裙,腰间系着红丝编造成的禁步,俏丽泼辣。她还未语,泪就先流了下来,带着几分倔强:“侧妃,您不要同太子殿下和离。”
盛如意清凌凌的眼看过莺儿脸上的泪水,语气不重,不疾不徐地提醒:“莺儿,我早给你说过,不要再提此事,你之前已经答应下来,如今又是受了谁的挑拨?”
盛如意给她理清里边的利害:“你看,你刚才话语激昂,泪水长流,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是不满太子殿下同我和离,需知天家于我们而言,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我们只有谢恩的份,没有怨怼的理。你难道想因怨怼而受罚吗?”
莺儿闻言果然有些害怕,但一想到外面那些人的欺辱,她又挺直腰杆:“什么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之前太子殿下双目失明,不良于行,不只失了圣心,就连皇后娘娘都放弃了太子殿下……”
“住嘴。”盛如意听莺儿越说越过火,止住她的话,妄自议论皇帝、皇后、太子……这话传出去,够莺儿死多少次了。
莺儿却不住嘴,她看盛如意生了火,噗通一声跪下去,口中的话却跟连珠炮一样:“那时的太子殿下说难听些,就是瞎了眼断了腿罢了,他缠绵病榻,太子府也人人避之不及,只有侧妃你心甘情愿嫁给太子殿下。你嫁给殿下三年,这三年内你为他请医问药,为他求遍天下脾气古怪的名医,不知受尽多少白眼,侧妃,你现在阴雨天腿疼是为什么你忘了吗?你那么年轻,怎么会下雨就腿疼?侧妃,你忘了,莺儿没有忘。”
盛如意怎么会忘记?阴雨天腿疼,是为太子求情争取时间,她在皇宫内冒着倾盆大雨跪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她争取到了时间,但是也落下了阴雨天腿疼的病根。但,这又如何呢?
莺儿咬住唇,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好,侧妃,你不爱听这个奴婢就不说,奴婢说另一项,这三年内,太子府遭了多少暗害,衣服里有毒、膳食里有药,水池底下有杀手,你为了太子殿下挡了多少次暗害?”
“三年时间……太子殿下的眼睛好了,身子也好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要同侧妃你和离。侧妃你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却怎么不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在太子殿下最落魄之时同他相互扶持,到了现在,殿下好了……他怎么能同你和离,他怎么对得起你!怎对得起你……”
那是一个女孩儿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啊,付出一切,却迎来这样的下场。
试问盛如意同太子和离之后,谁还敢娶曾经皇家的媳妇?她要怎么活?
莺儿越说越激动,整个人哭成了泪人,倒比盛如意还要激动。
盛如意之前见拦不了莺儿,加之知道莺儿心中憋了一口闷气,不让她在自己面前泄出来,迟早她要作出大乱子。
盛如意略冷着脸,她本生得美丽,就像春日底下一支斜斜生出的梨花,绚丽地盛放在枝头,染着圣洁的白,远望去像白雪融融,清冷无比,走近一看,才知道非雪而是梨花。
盛如意就是一个这样的美人,乍见只觉得清淡疏离,细看时才现她温柔和煦,使人心生亲近之意。但她一冷下脸来,就好似梨花变作坚冰,让莺儿眼底滂沱的泪水都阑珊起来。
盛如意凝视着莺儿:“现在你想说的都说完了吗?”
她过分冷静,莺儿抹了一把眼泪,倒是不知该再说什么。她当然是没说完的,这三年内,侧妃对太子殿下的好有目共睹,这还是她们这些奴婢知道的,私下里,侧妃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莺儿道:“侧妃……”
盛如意看着她的眼睛:“你可知道文渊阁四相和云台二十八将?”莺儿茫然,盛如意给她解释:“太祖初定天下,最出色的谋臣有四位,分别善谋、善断、善经济、善情报,他们都曾领文渊参事,后拜为相,被称文渊阁四相,一时风头无两。他们为太祖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的天下。可是你猜,他们后面是什么结局?”
莺儿不知道,目光茫然。
盛如意已将珠花放在妆奁之中:“无端被卷入谋反者,杀。对天子不敬者,杀……四位当世绝顶的聪明人,尚且死了两个,剩下两个急流勇退,全都乞骸骨回乡养老,云台二十八将更是只剩下几位。他们协助太祖夺江山的情分难道不够丰厚?最后又有谁善终?谁在太祖手底下讨了好去”
莺儿不懂:“这和太子殿下和侧妃你有什么关系?”
盛如意眸子幽幽,隐隐泛着深海般的蓝意:“你说我于太子恩重,太子殿下不能同我和离,此等话语同挟恩为报有什么区别?同天家挟恩为报……提醒他当初的狼狈,莺儿,你要害我如文渊阁四相般死去吗?”
最后这句话太重了,莺儿一下怔愣在场,吓得满脸煞白。
盛如意虽不忍吓到她,却不得不继续给她敲警钟:“糟糠之妻不下堂,那是对于一般人家。可我曾经的夫君是太子殿下,他同常人不一样,他是一朝王储,未来的帝皇,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后宅与前朝势力的制约平衡,无关道义。更何况,你再说一次刚才那样的话,都像是在提醒当今圣上、皇后当初对太子的无情。”
莺儿满头是冷汗,在盛如意冷淡的话语中,她似乎窥见了储君之怒、帝王之怒,莺儿浑身软,压抑住心底的恐惧:“这,意思是以后,这些话,连提都不能提了?”
那侧妃所受的委屈,就要打落牙齿和血咽?那些付出,甚至只能深埋地底?
盛如意目光冷漠,把莺儿看得浑身凉,她一字一顿道:“不能提,不能说,不能流于脸色,也不能藏于心迹,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那一切都没生过。”
都没生过?
莺儿脚步软,她听着盛如意冰冷强硬的话语,颇觉看不懂盛如意的心。她的心是什么做的?她身为一个旁观者,都心碎得恨不得死去,盛如意却能面目平静,不流出一丝怨怼,还让她忘记一切。
她的心这么硬?可她当初对太子殿下的好,就像是最软最甜的蜜糖,她明明有一颗最体贴温柔的心,怎么如今就成了这样?
莺儿啜泣道:“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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