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走进老根叔家一推开大院的门,便远远地看见老根爷正在院那头收拾架下的丝瓜藤。
老根叔是种庄稼的好手,他每天不闲着地把家里屋前屋后的一些边角空地全部种上了玉米和青菜。老根叔家的院很长,老根叔就在院里搭上了丝瓜棚。每年这个季节,丝瓜蔓爬满了棚架,从屋门口伸向院门外,绿幽幽地像一个绿色长廊。而此时,随着斑驳日光一起从缝隙坠落而下的丝瓜们,把细细的、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热热闹闹的像一个个长短不一的巨大感叹号!
满仓知道,这丝瓜藤可是治疗冻伤的上好良药,所以小村的人在丝瓜结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总是要把瓜藤整理好收藏起来以备冬天用。此时,一根根、一团团的丝瓜藤在老根爷的手上绕来绕去,很像是与他手背上暴露的一股股青筋缠在了一起。
满仓沿着长长的丝瓜棚,不断地低头躲闪着长长垂吊下来的丝瓜走来。寒暄几句后,向老根叔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老根叔边低头干活边听满仓说了巴叔的情况,响晴的脸上马上阴云密布起来,他看也不看满仓一眼便没好气地说了句:“他那是让鬼拿的,活该受着!”
满仓听得出老根叔对巴叔的明显不满。“老根叔,您说,真的会有鬼吗?还是有人在装鬼?”他边顺着老根叔的话题问,边上前帮老根叔整理那团绕来绕去的丝瓜藤。
“你小子相信鬼吗?”满仓的举动似乎让老根叔很满意,他脸上显出了一丝隐隐的笑意,轻描淡写地问满仓。
“不信!”满仓很快地回答着,“我父亲过去是一名军人,他不信,所以我们一家都不信。”满仓似乎很以父亲的军人身份为自豪,所以特别加重了‘军人’两个字的语气。
“军人?”老根叔突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一脸狐疑地抬头望着满仓。
“是啊,当年,我爹在部队还是个连长哪!”满仓喜滋滋地,语气里充满着羡慕和骄傲。
“连长?这我怎么不知道呢?没听人说起过呀……”老根叔自言自语着。当年,他在洼子沟呆的时间并不长,满仓的爹又很少出门,所以对于满仓一家的来历他并不怎么知晓。
“哦,听我娘说是父亲一直不让说起这件事,所以乡里乡亲的多数都不知道我爹当过兵,还是个连长。我也是有一次母亲说漏了嘴才知道的,为这事,母亲挨了父亲好一顿骂哪!其实我也很奇怪,挺好、挺光荣的事,为什么非要掖着藏着呢?”满仓嘴上说着,手里一直不停地忙乎着,直到清理到最后几根藤条时,才觉老根叔早已停下了手,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刚才还很温和的脸上竟不知为何挂满了悲愤、疑虑和怒意。
“怎么了,老根叔?”他疑惑地问。
“没怎么,只是突然现这世上真的有许多鬼。”老根叔的语气突然变得狠狠的,他腾地把手下已缠成一个大车轱辘似的丝瓜藤猛地一翻个儿,然后低下头以高于刚才几倍的度猛力捆绑着,好像跟谁赌气似的。
“您真的这么认为?那您说仓库真的有鬼吗?巴叔喊的老赵跟仓库的鬼有关系吗?老赵到底跟巴叔有什么仇?巴叔和仓库的鬼到底又有什么纠葛?”满仓没有去深刻体会老根叔的变化,他仿佛一个性急的射手,亟不可待地向老根叔出一支支问题的利箭。
“那是他自己心里有鬼!”老根叔不耐烦地答了句,突然抱住那卷丝瓜藤进了屋,并哐地一声关上了大门,看样子再不想和满仓多说一句话。
老根叔很响的关门声让满仓的心很强烈地哆嗦了一下,也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阵寒冷。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在老根叔关门的那一刹那,在老根叔最后的一个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对自己的厌恶。
难道,在老根叔眼里,自己也有什么问题吗?还是……满仓呆呆地站在院中,手里握着一根被遗漏的丝瓜藤条百思不得其解地问着自己。
就在满仓站在院中央茫茫然不知失措的时候,老根叔也正躲在屋里窗旁的窗帘后不动声色地窥视着他。这个满仓,曾是他比较看重、比较关爱的一个年轻人,可此时,他那扇曾对他敞开的心窗却在失望地慢慢掩合。
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军人”的身份和“连长”的头衔?
是的!老根叔自问自答着。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或许已经淡漠了这个身份和这个头衔带给自己的痛苦和仇恨,可今天,当他久违地听到这两个字眼时,他才觉,这两个字眼,原来就像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何况,意外的现,让他眼下对窗外的那个年轻人的身份产生了进一步的猜测和臆想:
说不定,这小子口中句句引以为豪的那个父亲,就是我老根叔仇恨和寻找了多年的那个“军人连长”!
想到这儿,老根叔不禁老泪盈眶。泪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台上被人们推来搡去批斗的场景,还有台下一个姑娘因此哭得梨花带雨的凄楚模样……
这场景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却在他心里形成了疤痕样的一个顽结。这些年,他之所以踏破铁鞋苦苦寻找、关注着他所能遇到的一切“军人连长”,就是为了能够彻底打开这个缠绕了他多年、痛苦了他多年、迷茫了他多年的心结。
可这么多年了,他一无所获,心上的顽结却坚持不懈地在一天天长大。这就仿佛在旧创上又添了新疤,增生的不仅是痛苦,还有绝望。然而今天,在满仓身上的意外现,让老根叔原本已经干瘪枯萎的希望,又宛如被风灌满的航帆,重新坚挺鼓荡了起来……
唉!老根叔长叹了口气,在心里说:但愿这回真的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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