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广东军政府已经组成,即借广东城外的士敏土厂,作为暂住机关,当由政务总裁唐继尧、伍廷芳、林葆怿、陆荣廷、岑春煊联名,发出通电云:
查本军政府组织大纲,以由国会非常会议选出之政务总裁七人,组织政务会议,行使其职权。现除唐少川、孙中山两总裁,因交通阻碍,未接有就职通告,经派员敦促外,计就职总裁,已居过半数。当此北庭狡谋愈肆,暴力横施,大局阽危,民命无托,护法进行,刻不容缓,谨于本月五日,宣布中华民国军政府依法成立,即开政务会议,特此通告。
自军政府成立后,更促将士进行,或攻闽,或攻湘,或攻琼崖,相继不绝。北方援粤总司令张怀芝,方统率炮步兵二十营,由鲁入鄂,由鄂赴赣,驻扎江西樟树镇,力图攻粤。粤军先发制人,进攻赣边,占去虔南县城。嗣被赣军克复,怀芝即拟鼓众入粤,偏偏二竖为灾,日相缠扰,没奈何停止进兵,自还汉口养疴。当时有个炳威将军陆建章,就是前镇陕西,被陈树藩赶走的逃将军,他恨段派左袒树藩,将己撵出,以致地盘失据,随俗浮沉,及见冯、段交恶,乐得联冯拒段,奔走赣、鄂,运动和议,隐为冯氏效劳,牵制段派。冯总统也喜得一助,故特任他为炳威将军。但段派亦嫉视建章,积不相容。徐树铮挟嫌尤甚,屡思扑灭此獠。是时树铮尚为奉军副司令,往来京、津,闻得建章寓驻津门,嗾动奉军驻津司令部,停战言和,遂即往津调查。果属事出有因,越觉怒冲牛斗,无名火高起三丈。当下缮就一书,饬投建章寓内,只说是候谈军情,诱令到来,暗中却埋伏武弁,秘密布置,专待建章入阱,好结果他的性命。忍心辣手。建章虽亦知树铮恨己,但想他总不敢擅自杀人,就昂然径往,趋入奉军司令部内。树铮还欢颜出迎,邀入营中,开筵相待。座中陪客,统是奉军军官,以及树铮左右私人,席间也未曾提及时事,只是猜拳行令,备极欢娱。至酒酣席撤,树铮乃起语建章道:“此间内有花园,风景颇佳,请入内游玩一番,聊快胸襟。”建章尚不知有诈,随他进去。既入内园,树铮即目顾左右,掩住园门,当即翻过了脸,厉声语建章道:“汝可知罪否?”建章失色道:“我有何罪?”树铮道:“汝为南方作走狗,东奔西跑,运动和议,破坏内阁政策,还得说是无罪么?”建章道:“海内苦战,主和亦非失计,且今日主和,亦不止我一人,怎得归罪于我?”却还倔强。树铮怒目道:“汝不必多说了。”说着,即令左右拿下建章,绑住园中树上。建章始软口乞免,愿为小徐帮忙。小徐置诸不理,自从囊中取出手枪,扳动机簧,扑通一响,已把这位陆将军送到冥府去了。当下草就电文,设词架罪,拍致国务院及陆军部道:
迭据本军各将领先后面陈,屡有自称陆将军名建章者,诡秘勾结,出言煽惑等情,历经树铮剀切指示,勿为所动,昨前两日,该员又复面访本军驻津司令部各处人员,肆意簧鼓,摇惑军心。经各员即向树铮陈明一切,树铮犹以为或系不肖党徒,蓄意勾煽之所为,陆将军未必谬妄至此。讵该员又函致树铮,谓树铮,曾有电话约到彼寓握谈。查其函中所指时限,树铮尚未出京,深堪诧异。今午姑复函请其来晤,坐甫定,满口痛骂,皆破坏大局之言。树铮婉转劝告,并晓以国家危难,务敦同胞气谊,不可自操同室之戈。彼则云我已抱定宗旨,国家存亡,在所不顾,非联合军队,推倒现在内阁,不足消胸中之气。树铮即又厉声正告,以彼在军资格,正应为国家出力,何故倒行逆施如此?纵不为国家计,宁不为自身子孙计乎?彼见树铮变颜相戒,又言:“若然,即请台端听信鄙计,联合军队,拥段推冯,鄙人当为效力奔走。鄙人不敏,现在鲁、皖、陕、豫境内,尚有部众两万余人,即令受公节制如何”云云。树铮窃念该员勾煽军队,联结土匪,扰害鲁、皖、陕、豫诸省秩序,久有所闻,今竟公然大言,颠倒播弄,宁倾覆国家而不悟,殊属军中蟊贼,不早消除,必贻后戚,当令就地枪决,冀为国家去一害群之马,免滋隐患。除将该员尸身验明棺殓,妥予掩埋,听候该家属领葬外,谨此陈报,请予褫夺该员军职,用昭法典。伏候鉴核施行。
咄咄小徐,放胆横行,擅将陆建章枪毙,且并未自请处分,但声明建章情罪,一若杀了建章,尚有余功,真是权焰熏天,为民国时代所仅见。国务总理段祺瑞,陆军总长段芝贵,得着小徐报闻,且惊且喜,便替他设法回护,检查从前文牍,如张怀芝、倪嗣冲、陈树藩、卢永祥等,俱有弹劾陆建章的成案,遂汇成档册,并将徐树铮电陈详情,一并缴入总统府,请令办理。冯总统长叹数声,暗思建章已死,不可复生,欲责小徐擅杀,又恐得罪段氏,益启争端,没奈何下一指令道:
前据张怀芝、倪嗣冲、陈树藩、卢永祥等,先后报称陆建章迭在山东、安徽、陕西等处,勾结土匪,煽惑军队,希图倡乱,近复在沪勾结乱党,当由国务院电饬拿办。兹据国务总理转呈,据奉军副司令徐树铮电称,陆建章由沪到津,复来营煽惑,当经拿获枪决等语。陆建章身为军官,竟敢到处煽惑军队,勾结土匪,按照惩治盗匪条例,均应立即正法。现既拿获枪决,著即褫夺军职勋位勋章,以昭法典。此令。
令文虽如此云云,心下越仇视段派,势不两立了。惟陆建章也非善类,专好杀人,从前袁总统时,曾委建章为军警执法处处长,他承袁氏意旨,派遣私人,一味侦察反对党,捉一个,杀一个,捉两个,杀一双,往往有挟嫌谎报;谓某人有通敌阴谋,便即信为真情,妄加捕戮。后来复经他人入告,说是侦报未确,诛及无辜,他又召到原谍,邀他同食,食时尚谈笑甚欢,及食毕后,忽提前事,不容分辩,即命推出处死,或且并不提及,欢送出门,突从他背后,发一手枪,击毙了事。所居院落,辄陈尸累累,故都人见他请客红柬,多有戒心,号为阎王票子,且因他杀人甚众,如屠犬豕一般,因复赠一绰号,叫做屠夫。此次为小徐所诱,突遭枪决,虽似未免屈死,终究是天道好还,报施不爽呢。好杀者其鉴之!
但小徐诱杀建章,得快私忿,自以为一条好计,哪知也有得有失,徒多了一个仇家。陆妻冯氏,乃是旅长冯玉祥的姑母,或谓冯系陆甥,未知是否,待考。猝闻乃夫被杀,当然悲从中来,恸哭了好几场,且与玉祥商量,要玉祥代报夫仇。玉祥本皖中望族,乃父在前清时,为直隶候补知府,挈眷寓津,产下一男,就是玉祥。少长时曾至教会学堂读书,故投入基督教籍。嗣入保定军官学校,由该校保送至武卫右军,充当差遣,故浙江督军杨善德,见了玉祥,即许为大器,荐入段祺瑞幕中。段以为碌碌无奇,不加重用,玉祥乃与段相离,自寻门路。冯系皖人,其所以不入皖派者以此。后为第三镇步兵第五标第十团第三营管带,统率百人,驻扎房山县。未几,由陆建章代为谋划,改编为京畿宪兵营,扩充至兵士二千名。民国二年,第二师、三师、四师、六师、七师,移镇鄂、湘、苏、皖等地,北洋防务空虚,袁项城饬募新兵,编练混成旅十余部。冯营为陆军第十六混成旅,玉祥遂任旅长。越年拔营南下,驻扎武穴,及段氏三次组阁,壹意主战,令冯玉祥率军援闽,旋复改命援鄂。玉祥本不附段派,观望不前,且有意服从冯总统,曾发出通告,请速罢兵,并有:“元首力主和平,讨伐各令,俱出自胁迫”等语。段氏因他拥兵自大,也不便急切相待,只好付作缓图。哪知霹雳一声,建章毙命,玉祥顾念戚谊,当然惊心,再加姑母冯氏,泣令报仇,玉祥亦不禁呜咽道:“姑父平日所为,我亦尝极端反对,屡劝他缓狱恤刑,哀矜勿喜,偏姑父习以为常,遂致怨家挟恨,陷害姑父,但今乃屈死小徐手中,殊不甘心。小徐靠了老段势力,横行不法,暴戾恣睢,我若不为姑父复仇,如何对得住姻戚?但目前尚难轻动,我部下不过数千人,势不能一举成功,我死也不足惜,死且无益,不如从缓为是。”他姑母听了此言,也觉没法,只有挥泪自去罢了。
惟玉祥经过此变,遂与段内阁决裂,自告独立。部下副官李铭钟,团长杨贵堂、何乃中等,亦愿为效力,累得段总理多一敌手,不得不格外加防。详叙冯玉祥事,俱为后文伏案。并且失意事层叠而来,大与前谋相左。湘南未平,闽军又败,龙裕光孤守琼崖,属地已失去大半,专望援粤总司令张怀芝一军,入粤牵制,或可解围。哪知张怀芝病倒汉口,连日未痊,留驻江西的张军,方移次醴陵,逍遥江上,偏被南方间谍,侦悉情形,竟潜从攸县进兵,猛向醴陵扑入。张军十数营,猝不及防,仓皇奔溃,吓得养疴汉口的张司令,出了一身冷汗,力疾起床,乘车北返。自问未免怀惭,情愿抛弃权利,辞去山东督军。是所谓张脉偾兴,外强中干。琼州失援,龙军保守不住,只好弃去巢穴,向北逃生。看官试想!这岂非段氏的平南政策,一齐失败么?
还有段氏背后的小徐,格外担忧,他本思推倒冯河间,奉段祺瑞为总统,举张作霖为副座,所以请张帮忙,合力同谋。惟段氏以为南方不平,威望未著,也不愿骤任元首,故小徐对着平南政策,非常注重。如何借债,如何调兵,多半由小徐献策,怂恿段氏进行。偏偏事不从心,谋多未遂,怎得不五内俱焚?踌躇四顾,愤不可遏,自思平南政策,不能贯彻,总由那冯派横生阻力,以致种种窒碍。今欲釜底抽薪,必须将老冯捽去,改拥段氏为总统,然后令出必行,军心一致,方得戮力平南。于是另生他计,即拟组成新国会,为选举总统的预备。好在各项借款,尚未用罄,不若移缓就急,将军事暂且搁置,一意运动议员,组合政党。当有帝制余孽梁财神士诒,王包办揖唐,乘机出头,来做小徐帮手,渐渐的三五成群,四五结队,凑齐了数十百人,迎合小徐,拥戴老段,复取了一个私党的美名,乃是“安福”两字。安是安邦,福是福国。名目却是动听,但一班安福系中的人物,究竟是为国家思想,是为自己思想,看官总应明了呢。
民国七年七月十三日召集新国会,约期开议,第一件问题,就是选举新总统。原来冯总统本是代任,期限不过一年。他自六年八月一日,入京就职,到了七年八月,任期已满,理应卸职另选,所以召集新国会的命令,当然由冯总统颁发。冯氏非不思续任,但有段派的对头,自知续选无望,惟欲与老段同时下野,前次联袖同来,此次亦要他蹇裳同去,若自己退位以后,反令段氏继任,这是梦寐中也不甘心。乃暗中嘱使同党,设法阻段。江南督军李纯,第三师师长吴佩孚,隐承冯意,一再通电,主和斥战。就是直隶督军兼四省巡阅使曹锟,亦屡开督军会议,不愿拥段。至若张雨帅为副总统,各督军都不赞成,就是段派中人,除小徐外,也多与雨帅反对,所以雨帅亦为夺气,不肯十分出力,替段效劳。转眼间已是八月,新国会议员,同集都下,不日就要开会了。冯总统独预先加防,颁一通电云:
国璋服务民国,于兹七年,变故迭更,饱尝艰苦。去岁邦基摇动,幸赖总理与各督军,群策群力,恢复共和。
其时黎大总统辞让再三,元首职权,无所寄托,各方面以《约法》有代行职权之规定,大总统选举法有代理之明文,责备敦促,无可逃避。国璋明知凉德,不足以辱大位,但以尊重法律之故,不得不忝颜庖代。顾念《约法》精神所在,一曰中华民国之统一,一曰中华民国之和平,国璋挟此两大希望而来,以求与根本大法之精神相贯彻,非有一毫利己之私,惟期不背于法律,以自免于罪戾耳。今距就职代理之日,已逾一年,而求所谓统一和平,乃如梦幻泡影之杳无把握。推原其故,则国璋一人,实尸其咎。古人云:“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又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国璋虽自认《约法》精神,无有错误,而诚不足以动人,信不足以服众,德不足以驭世,惠不见以及民,致将士暴露于外,闾阎愁苦于下,举耳目所接触者,无往而可具乐观,虽有贤能之阁僚,忠勇之同袍,而以国璋一人不足表率之故,无由发展其利国福民之愿力,所足以自白于天下者,惟是自知之明,自责之切,速避高位,以待能者而已。今者摄职之期,业将届满,国会开议,即在目前,所冀国会议员,各本一良心上之主张,公举一德望兼备,足以复统一和平者,以副《约法》精神之所在,数语最为扼要。则国本以固,隐患以消。国璋方日夜为国祈福,为民请命,以自忏一年来之罪戾。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若谓国璋有意恋栈,且以竞争选举相疑,此乃局外之流言,岂知局中之负疚?盖国璋渴望国会之速成,以求时局之大定,则有之,其他丝毫权利之心,固已洗涤净尽矣。至若国之存亡,匹夫有责,国璋虽在田野,苟有可以达统一和平之目的,而尽国民一份子者,惟力是视,不敢辞也。敢布腹心,以谂贤哲。
这篇电文,看似引咎自责的谦词,实是阻挠段氏当选的压力。段主战,冯主和,战乃一般人民所痛嫉,和实一般人民所欢迎,试看电文中屡言统一,屡言和平,无非声明自己本意,素不愿战,所有此次调兵遣将,借债济师,种种挑拨恶惑、毒害生灵的举动,都推到段氏身上,好教新国会人员,不便大拂民情,选举段氏。且复郑重提及,叫各议员存些良心,公举一统一和平的总统,这不是反对段氏,敢问是反对何人呢?看得真,说得透。小子有诗叹道:
党派纷争国是淆,但矜意气互相嘲。
同袍尚且分门户,天地何由叶泰交。
冯电既发,过了数日,南方也续发电告,好似与冯电相应。欲知文中底细,俟至下回录明。
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是为中古之成制。彼时为君主政体,犹有与众共诛之意,况明明为革新政体之民国,昌言共和,宁有对一官高爵重之炳威将军,可以擅加枪毙乎?微特小徐无此权力,即令大总统处此,亦必审慎周详,不能擅杀。就使建章煽乱,应该由军法处决,不关司法,而小徐总不能背地杀人。共和共和,乃有此敢作敢为之小徐,吾未始不服其胆力,而对诸我中华民国,殊不禁衋焉心伤矣。然未几而有冯玉祥之独立,又未几而有冯河间之通电,弄巧反拙,欲立转仆,小徐其奈何尚不知返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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