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便是薛云初父亲的忌日。
这一日,母亲虞氏早早起来亲手置办了供品:一尾红烧全鱼是薛毅生前最爱,一碟金钱豆腐,一碟水煮白肉,几个供果并一壶竹叶青酒。她满脸沉静,一言不地将菜肴放在提篮中一层层盖好。
薛云初则在一旁将黄裱、印好铜钱印的纸钱和金纸折的金元宝一叠叠放好,香烛侧放在一旁。
一切准备好之后,一家人三驾马车便启程往城东南而去。
到了薛毅的墓前,虞氏理了理鬓边的白色茉莉花,拉着云初和定哥儿跪下,插上香烛。虞绍铨与段氏将供果并各种祭品摆好便静静地立于一旁。
看着墓碑上薛毅的名字,薛云初的眼泪就不自觉地落了下来:“爹爹,云初来看您了。”别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全被堵在喉咙里叫她难以呼吸,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眨眨眼让泪水不至于糊着眼睛看不清事物,躬身拿了篮子里的黄裱和纸钱,递给面色柔和平静的母亲和懵懂的定哥儿
母亲已经接受了爹爹不在的事实,此刻在他的墓前,倒像是回到他身边一般,那样祥和宁静。
三人静静地化着纸钱,不一会,莱哥儿也上前来帮忙烧纸。
祭拜接近尾声的时候,远处传来马蹄声。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袁家大伯和袁家小七,二人看起来赶得比较急,额头都冒着汗。
“慎己兄,是为兄的不是,家中琐事缠身,忘记了今日是令弟忌日,请勿见怪才是。”袁轼禄拱手致歉,面带惭色。
“袁大人客气了,本就是自家祭祀,岂敢劳烦袁兄。”虞绍铨也连忙躬身回礼。
话不多说,袁轼禄示意小七将带来的油纸包打开,将鸡鸭猪肉等熟食摆放在虞家的祭品旁。顺带一壶杜康酒也一并放置于那壶竹叶青旁。
薛氏姐弟已经磕过头了,只还未洒酒而已。
袁无错在墓前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头,然后将两壶酒轻轻撒于墓碑前。清冽的酒香伴着香烛燃烧的味道直冲鼻子,薛云初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袁无错隔着虞家舅母和她母亲看着,一时间也竟无言起来。
可怜竹外绿茵处,谁家深闺梦中人。
于成堆的死尸中寻一线生机,她没有哭;几个月的饥饿困苦生死难料,她没有哭;他当着她的面割肉拔箭时,她没有哭;澶州往汴梁一路的车马颠簸,连成年男子都有些受不住,她没有哭;于战乱中逃出生天,重见母亲时,她还是没有哭。
而现在,在他面前那个坚强勇毅的小孩儿,对着父亲的墓碑,面上的哀恸之色藏都藏不住,眼泪从她眼眶里滑落到小小的下巴上,又落在了衣襟上。
袁无错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听闻她原属泯州薛家,也是大户之家,如今却因西南战乱家破人亡。
都说宁为太平犬,不作离乱人。在他返回汴梁的时候,澶州城外,失去家园和亲人的流民密密麻麻如同蝼蚁,倒毙在路边的比比皆是。
若是太平盛世,她不用受这生离死别之苦;他的好兄弟莫应星不用受这生离死别之苦;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大萧儿女,都不用受这生离死别之苦。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而这几年,庙堂至高之位的那个人只顾自己修仙长寿;一国储君私铸兵甲、娈童、睚眦必报、草菅人命;大太监手握暗杀高手,搅弄朝堂局势;至于那个何丞相,铲除异己,扶植亲信,一心要捧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外孙上位——如果真的成了,大萧的未来真是岌岌可危。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蛀虫悄悄蚕食。
到时大夏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到时候,又有多少个薛云初?多少个薛毅?多少个莫应亭?多少流民?多少饿殍?
六月的热风吹拂这竹林,竹叶摩挲出沙沙的声响,所有人静静立于这座孤独的坟茔前,天气渐热,但袁无错的内心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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