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让走上了来时路,一刻之后,又近了青松林,时罡风过林,吹得百万针松叶一齐战栗,薛让忍不住裹紧棉袍,缓步去了林边,想把深林看穿,看看林尽头是何动静,却见一个影子隐现林中,似乎不会走路,只一蹦一跳,如孤魂野鬼,正向薛让而来。薛让暗自握紧了腰间软棘鞭,问:“是谁?”
那影子不言不语,跳出暗林,站在暗月之下,薛让见他,眉弓高耸,眼窝凹陷,还是方才那人,还是一腿残缺,可薛让记得清楚,方才断的是右腿,此刻断的却是左腿,薛让叱道:“休要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
那人道:“我是囚,是从你的牢里逃出来的。”
薛让道:“松林无牢!”
那人寒恻恻笑道:“沧山遍地都是牢狱,每一寸地面都有一个冤死鬼,他们逃不脱,我逃脱了。”
薛让道:“哪里逃出,回哪里去!”把软棘鞭向那人扫去,那人独脚难避,却从身后抽出一弯短钩去挡,钩缠上鞭身,而鞭头的扫荡之势未尽,一下打中那人的头,鞭头满是倒刺,那人的半张脸瞬时破了,他大呼一声,向后而倒,手中钩扯着鞭,一并将薛让扯摔了,薛让扑身过去,把软棘鞭绕上他的脖颈,喝问:“谁派你来的?狗,家臣,还是主人?”他双手交错,狠狠一绞,再问,“你从何处来?松林后?”
他满心的疑问还没等到回答,身后阴风忽急,一道铁钩扎进了他的后颅窝,薛让回头一看,竟看见了和手下这人面容一样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断的是右腿。薛让的心一沉,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来不及想下一个念头,便颓然倒在了地上。
小聂从鞭下救出大聂,两人找回假木肢嵌上,行动便与常人无异了。兄弟俩把薛让装进一只麻袋,绑在小聂后背上,往山下去,小聂道:“盯了一个月,总算今日得手了。”
大聂道:“只是不知,他总半夜来后山做什么,不是去松林,就是去竹林。”
小聂道:“松林咱们查过了,没瞧出什么古怪。”
走了小半个时辰,恰好到了竹林边,大聂道:“说不定薛让的秘密在竹林里。”
小聂便道:“那你去瞧瞧。”
大聂应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就回。”说完往竹林里去了。
竹林并不深广,一炷香工夫便走出了头,林外却别有天地。高崖之上垂下一线瀑布,一座竹拱桥横架小溪,桥那头,几竿修竹掩着一栋竹屋,窗户透着烛光。
大聂重抽双钩在手,悄悄走过拱桥,到了竹屋檐下,只见窗户一闪,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腹部隆起,已有临盆之兆。大聂怔了一怔,收回双钩,不声不响转身走了。
小聂见他出来,便问:“里面有什么?”
大聂道:“没什么。是他养了一个别宅妇。”
当下,两个人离开山路,寻到一处山势缓和之地,分树斩荆,往山下去了。
4
薛让仿佛陷入一处光怪陆离的幻境中。他时而看见成百上千的涅火军涌上沧山,翻检抢掠;时而看见那片竹林烧成了火海,瀑布断流,拱桥倒塌;时而看见卫鸯把一柄长剑刺入他的后颈,狂暴地问:“你到底有何野心?”他的耳中始终充盈着杂声,像撕裂的尖叫,像嗫嚅的低泣,分不清是女子,还是婴孩。薛让的心险些被这些乱象扰得发疯,于是沉睡了两日后,他强迫自己醒来了。
眼前一片幽暗,只嗅到濡湿的霉气和腐败的杂草烂泥味。是牢狱,却不是沧山的牢狱。薛让蜷缩在一方草席上,后脑的伤还在猛烈地痛,他躺了很久,才看清这间牢房,粗砖砌成的墙上长满了乌黑松厚的苔,一扇不足人高的铁门被锁住了,上屋角留了一个拳头大的通风口,一束手臂粗的光线亮了又暗,灭了又明,往复三次,便是过了三日,终于,这死寂的牢房外有了动静。
铁锁“哐当”响了一声,锈迹斑斑的门打开了,一人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木桶走进牢来。薛让背靠苔墙坐着,见那火光映着的脸,分明是大理寺卿谢东来,他冷笑一声,半闭了眼。
谢东来笑道:“大理寺简陋,不及沧山优越,委屈了薛台令,几日不见,竟消瘦如此!狱卒们待台令如何?若是饱暖不周,台令只管和东来说。”
薛让不答。
谢东来道:“想来台令还没用晚膳?东来路过大理寺犬舍,见猎犬们还吃剩些肉粥骨汤,特意给台令捎来了,趁热,台令快尝尝。”说罢,将那木桶丢在地上,泔水流了一地。
薛让开口道:“薛让是龙朔宫钦命的三品官员,谢卿私自囚禁,不怕圣上责怪?”
谢东来得意道:“若无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手段,东来岂敢动薛台令?台令既然进了大理寺狱,他日挫骨埋尘,世人也只道台令化鹤仙去,了无踪迹,圣上深居中宫,更不会知晓半分。”
薛让探出口风,知道此事与卫鸯无关,竹林后的木屋必定安然无恙,反倒暗暗放了心,他讥讽道:“单凭谢卿的胆量,纵然有十足十的手段,也不敢动薛让。”
谢东来道:“我若不敢,如今在东来面前苟延残喘的人是谁?”
薛让反问:“在谢卿身后壮胆助威的人又是谁?”
谢东来闭了嘴。
薛让嘲讽道:“是唐相公,还是董尚书?除此二位,余人都无力扶谢卿上墙。”
谢东来忽地蹲下身,凑到薛让面前,哑声道:“现在你转脸瞧瞧,你身后又有谁?”
薛让当然不会去看,道:“薛让身后有墙无人。”
谢东来把脸凑得更近了,手中的火把几乎烧到了薛让的头发。他怨毒地盯着薛让,道:“分明有个人在墙上,你快看看,是谁?那张脸,你还记不记得?”
薛让斜眼看谢东来,道:“谢卿失心疯了,薛让略通医术,要不要帮你瞧瞧?”
谢东来大喝道:“那人是我儿谢柏轩!我儿受尽折磨,死于非命,今日找薛台令索命来了!”
薛让道:“他若要索命,也是找他父亲索命。你若教子有方,他怎会无法无天?送谢公子上路的,非薛让,是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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