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道:“女儿。”
年老挑夫道:“女儿好,女儿养大了知道记恩,儿子是不会记的。”
另一个便笑问:“这话怎么说?”
年老挑夫道:“二十多年前,这码头上也有个女挑夫,丈夫死得早,她一个寡妇带两个儿子,一要供他们温饱,二要供他们念书,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吃在码头,睡在码头,挑东西比男人还厉害,一百七八十斤的货,背起就走,一日往返开元城三四回,赚三四十文钱。就这样把两个儿子供出来,都有了家室事业:大儿子在皇城里开了家熟食铺,小儿子在太医署当了医工,却谁也不提把母亲接去赡养。后来她老了做不动了,只好去投奔大儿子,住不到十日,大儿子就把她送到小儿子家;在小儿子家住了一个月,又被儿媳妇拿扫帚打了出去。她原本在村里有几间房,早变卖了,分给两个儿子在开元城买房,如今儿子都落了户,她却没了去处,只好回码头找活路,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还挑得动什么?谁也不雇她,她在这里待了几日没事做,又走了,这一去,就半年不见人影,我们只道儿子们良心发现,收留她了,谁知那年冬天,河上游飘下一个尸体,正是这妇人,瘦得像猴,衣衫只剩几缕挂着,想必那半年都是要饭捡剩过来的,最后不知是饿死冻死,还是跳河自杀的。”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瞌睡也没了,嘤嘤嗡嗡议论着,忽听一个仰面躺着的赤膊挑夫冷笑道:“赶走亲娘也算不得什么,我可是亲手杀了自己儿子。”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皆问:“这可怎么说?你如何能杀自己儿子?禽兽也做不出此等事来!”
赤膊挑夫淡淡道:“他出生那天,我从接生婆手里接过他时,也没想到后来会杀了他。他生得俊,比城里那些娃娃还白净,人又伶俐,村里人都说,他将来肯定会考功名,做大官。”
一个问:“后来呢?”
那挑夫道:“有一年过除夕,家里揭不开锅了,一粒米也拣不出来,他娘叫我去邻家借半斤面,我说,上月借人家的两碗米还没还,此刻如何去开口?他娘又说,那就去村西头姨夫家借,我说,昨天才去人家里混了一天吃的,今天怎么又去借?要去你去。那婆娘脸皮薄,不肯去,又说,叫儿子去,他是小孩子家,不要面子。就叫儿子去,儿子才五岁,也不懂啥面子,欢欢喜喜就出了门。我两个在家里烧开了水,等着和面下锅,左等右等不来,天也黑透了,只好去找,到了姨夫家,姨夫说,他早提着半袋面走了,怎么还没到家?我就知道不好,赶忙四处去找,那夜雪大得很,什么都遮住了,半个脚印也找不到,家家户户的门都敲过去,谁都说没看见人,只有一个说,刚才听见后院有鬣狗叫,怕不是被鬣狗叼去了,叫我们去看看。”
便有人问:“去看了吗?”
挑夫道:“去了。他果真就在那里。鬣狗叼不动他,只咬了两条腿去,剩半个身子,血糊糊躺着雪地里。”
码头上顿时满是叹息之声,又问:“救活没有?”
挑夫道:“救活了,腰以下都没了,从此吃喝拉撒都在炕上。他娘照顾了他半年,就承受不下去,趁我外出找工时,吊死了,等我回家来,梁上是个死人,炕上是个半死的人。”
有人道:“难道你是怕独自一人养不活他,就把他杀了?”
挑夫道:“不能够。我给他说,你娘没了,你爹还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有你一口吃的。我没田地,只有一身气力,就在村里做些短工,农忙时节,一天有十文钱,农闲时候,钱没处来,只好找四邻借米、借面,借了却还不起,人家就上门来要,要不到,就堵在门口骂,我两个也不敢还口——都是穷苦人,谁有多的接济别人?后来村里人都吃不上饭了,就打我家当的主意,他们支使家里小子们,趁我外出的时候,到家里来抢,有什么抢什么,我儿子不让他们抢,从炕上滚下来拦,打起来了,那边都是十来岁的小子,下手哪里知道轻重,有一个拿铁钎子乱戳,恰恰戳进他右边眼睛,把眼戳瞎了。”
挑夫们愤懑起来,都道:“去告官!不能这样算了!”
那挑夫道:“告了,几个小子进了牢,可我在村里也住不下去了,只怕我一出门,那些当爹娘的来报复,又对我儿子下手。我带着他离开村子,去投奔我爹,他是个瘸子,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正好帮我照顾儿子,我好放心去找活路。爷孙三个一处,虽说缺衣少食,却好歹有了照应,谁知才过了半年,又生了变故。”
有人问:“什么变故?”
挑夫道:“儿子病了。三天两头晕睡,手抖,拿不住东西,嘴烂了,全是血泡,有个江湖游医路过,看过之后说,吃药没有用,要吃肉,吃肉就能好。”
便有人道:“莫非是没有肉吃生出的病?”
挑夫叹气道:“我记得他过一岁生日的时候吃过一回肉,之后就再没闻过肉味。听了游医的话,我四处去找肉来给他吃。说是找,就是偷,哪家有鸡叫鸭叫,我就去哪家偷,偷了两回,被抓住了,打了一顿,送去县衙,关了三个月,我在牢里想,只怕一老一小已经饿死了,谁知出来回家一看,儿子的病却好了一些,嘴里不生血泡了,只是我爹瘦了,只剩一个骨头架子,看着就七八十斤,也躺在炕上起不来,见我回来,还要起来给我做饭,一下子滚在地上,我去扶他,只觉得他身上一丝肉也没有,干骨头捏着吓人,我把他衣服揭开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问:“怎的?”
挑夫道:“全是血疤子,一块一块的肉全没了!”
有人接口道:“没了?”
挑夫的声音打起颤来:“是他自己割下来,煮熟了给我儿子吃。”
忽然无人问话了,卫熹也在舟头浑身发冷,唐瑜便轻轻指了指自己身边,卫熹挪过来,靠着他坐了,又听挑夫道:“回家的第二天,我爹就死了。”
一人道:“想来是你怪儿子害了父亲,也把他杀了。”
挑夫道:“不能够。我说,我爹死了,我照样要活着,你爹还没死,你更要活着!我带着他出门讨饭,这未离原的东南西北,我都走遍了,要得到饭,就他一口,我一口;要不到饭,就吃草皮,吃老鼠肉,就这样走了四五年,咱俩照样活下来了。”
便有人问:“后来呢?”
挑夫沉默了半晌,道:“后来,有个庄主看我有些气力,就留我做长工,担保给我们一个住处,一天两餐饭,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后来才知悔!我千不该万不该进那家的门!”
众人诧异道:“出了什么事?”
挑夫道:“庄主家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都和我儿差不多年纪,我出去做工的时候,就把儿子抱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那三个孩子有时也来院子里玩耍,两个男孩都不理我儿,那女孩好心些,见我儿可怜,有时吃剩了饭菜,会悄悄叫家奴给我儿吃。我儿念她的好,有一回见她过来玩,就捡了一朵花,给那女孩,那女孩收了。下一回,我儿多捡了几朵,绑成一束给她,却叫那两个男孩看见了,转头告诉了庄主娘子,那娘子牵着女儿过来,叫她把花摔我儿脸上,那女孩先不肯,庄主娘子就打她,啐她,那女孩经不住打,就把花扔了过来,两个男孩在边上起哄,叫女孩骂我儿,庄主娘子也押着她骂,她就骂了。”
众人问:“骂的什么?”
挑夫道:“骂他是瞎子,是废人,是癞蛤蟆。”
众人便叹开了,挑夫道:“后来,男孩们还嫌骂不够,又牵狗来咬我儿,咬了七八处伤口,我回来后,看见血流了一地,我要抱他去看村医,他却不肯去,哭着直说‘让我死!让我死!’”
一人问道:“难道你就听了他的话?”
挑夫道:“不能够。我说,别管人家瞧得起瞧不起,咱们都要活下去。我带他去找村医,村医给他开了一服药。我照看了他两天,见他没事了,第三天照常下田,把他锁在房里,不敢放他出门。晚上回来,家奴说,听他一直在房里闹,又是叫,又是乱撞,没人敢进去看。我开门进去,见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见光射进来,疯得更厉害,扑过来扯住我,嘴一张,露出两排牙齿,我以为他要咬我,他却叫‘阿爹!杀了我!杀了我!’我就知道他害了疯病。我把他死死按住,拿绳子捆了,煎药来喂他,他发狂一般挣扎不肯吃,我死命灌,他死命吐,翻来覆去叫‘让我死!’折腾许久,一滴药也没喂进去。到下半夜,我看他一脸的青筋暴出来,眼珠子凸出大半个,知道是不行了,他最后哭着求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我就拿裤带把他吊上了梁,叫他去找他的娘。”
桃影河上风啸声剧,唐瑜感觉到身边的卫熹在发抖,便握住了他的手。卫熹问:“先生,他说的是真的吗?”
唐瑜道:“是真的,我在这河上,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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