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源,你居然任用了一个死囚?”
闻染拍掉手里的蜡渣,把父亲的牌位摆了摆,然后轻叹了一声:“今天可是上元节啊,真的要走吗?”
屋子里没有人,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刚才有人送来一个口信,口信里有一个独特的暗号,她知道这是恩公发来的。
口信说让她立刻离开长安,但却没提具体是什么事。这让闻染有些为难。自从父亲死后,她毅然接过这间香铺的招牌,一个人咬着牙惨淡经营。凭着几分倔强和执着,现在她的生意已颇有起色。上元节各处都要用香,正是赚钱的好时机,若是自己现在离开,可要少赚不少钱呢。
但这是恩公的命令,闻染不能不听。若非恩公,去年闻家早就家破人亡。父亲生前曾反复叮嘱,让她一定对恩公言听计从。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把行囊整理好,顺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货牌。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订单。闻染识字不多,不会写账本,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记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块木牌写了个“王”字,旁边点了十二个粉色墨点。
这是安仁坊王节度家的大小姐,订了十二封极品降神芸香,预定今日送到。
闻染两道淡淡的蛾眉皱了起来。这份订单,对闻记香铺可是至关重要。那位小姐对自家的合香爱不释手,一直想要几封新的。若把她哄高兴了,日后自己在整个高门女眷的圈子都会打响名气。
安仁坊在敦义坊的东北方向,隔着三条大道,距离不算特别远。闻染心想,好歹把这份订货先送过去吧,再出城不迟。
她主意既定,转身取来芸香,放到一个竹扎的香架上,背出门去。闻染本想赁一匹骡子,可今天过节,附近脚铺里的牲口全被订光了,加价都没有,没奈何,只能背着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时路上行旅颇多,她挤在人群中,勉强走到崇业坊,却走不动了。这里有一处玄都观,达官贵人多来此进香,各色牛马大车停在坊口,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只能暂时停下脚步,耐心等待。
闻染安静地站在队伍里,浑然未觉,在对面怀贞坊的坊角酒肆二楼,一道阴森森的视线越过宽街,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回。
一个穿着浅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缓缓举起酒爵。他双眼狭促,鼻尖挺而勾,一动嘴唇便会扯动鼻翼与眼睑,好似一条蛇在脸皮之下游走。
“那个女人,你们看见了吗?”他啜了一口酒,淡淡问道。
他身旁站着几个锦袍少年,听到询问,纷纷点头。
中年男子怨毒地说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鸡犬不宁,还枉送了一个县尉的性命。今天既然让我撞见了,可见是天意。此仇不报,别人会说我封大伦好欺负——
你们一会儿,可得好好关照她一下。”
锦袍少年们都哈哈笑了起来,眼神里尽露淫邪。
封大伦把酒爵放下:“你们尽管放手去做,张阎王在狱里等死,这次谁也保不住她。”一提到这个名字,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惧意和恨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种情绪更浓烈些。为了驱散这种令人不快的情绪,他挥了挥手:
“站着干吗?还不赶紧去做事?”
锦袍少年们叉手告辞,噔噔噔地跑下楼去。
闻染好不容易才从崇业坊的拥挤走出来,沿街走了一段。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身边多了几个浮浪少年。这些少年个个衣着轻佻,袍襟开处,能看到脖颈下的几缕深色文身。
浮浪少年们开始只是在附近晃荡,然后一个一个不动声色地贴近,把其他行人排挤开。慢慢地,闻染的前后左右都被他们占据。这些人彼此之间距离松散,却连成一条坚不可摧的人墙,把她关在其中。
闻染感觉有点不对,想往外冲。浮浪少年们嬉皮笑脸地挡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顶了回去。闻染恼怒地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没把人扯开,反倒把袍子给拽下来,露出两条黝黑的胳膊。
那个少年两条胳膊上文着两行狰狞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惧阎罗王。”
这,这是熊火帮的标记!这个帮派,是万年县一霸,豢养了数百个无赖闲汉,轻则寻衅滋事,重则杀人越货,终日横行街头,肆意无忌。
难道……这就是恩公口信里提到的危险?闻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帮的人,为何来找她的麻烦?
闻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完全身不由己,被人墙裹挟着,一路朝着北边的偏僻地段而去。闻染倔强地咬着牙,眼睛不断从人墙间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发现前头坊角有一处武侯铺,几个武侯手持叉杆,正在铺前闲坐。她猛然加速,撞开一个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铺大声呼救。
武侯们听见呼喊,纷纷拿起叉杆,可他们一看到姑娘身后十几个双臂文字的浮浪走过来,脸色都为之一变。为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过去,一拱手道:“家里婆娘不听管教,叫几位爷见笑了。”说完从腰间解下几吊钱送了过去。
这话不尽不实,武侯们却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钱,一齐朝后退去。少年们嬉笑着,把绝望的闻染拽回到人墙里。在前头的路口,正停着一辆拱厢马车,两扇车窗被黑布罩着。浮浪少年们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车厢里,然后又跳上去两个人,把门从里面关牢。
马车徐徐跑动起来,闻染在黑暗中十分惊慌,却无处可逃。过不多时,忽然车外传来一阵恢宏的钟声。这钟声很特别,宏阔中带着点剔透的清音,一听就来自济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钟。武则天曾在此出家,寺钟系紫金所铸,与其他寺庙的钟声颇有不同。
这钟声,让闻染忽然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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