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赦之所在的地方虽然不是震源中心,但也差之不远。他只花了不到三息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就算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他也无法在地动到来前脱离被波及的江心区域。而就在这三息之内,磅礴的巨浪卷着看不清的砂石以及船体碎片劈头盖脸地往楚赦之身上砸去,瞬间将他卷入狂潮中!
纵然心里有了准备,楚赦之依然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然后如同一叶孤舟般在波涛中翻滚。江水没过他的头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沉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向深渊。
噬人的水压逼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楚赦之眉头紧锁,只能凭借直觉避开四周的船体残渣向漩涡外围游去。然而周围的环境极大程度地弱化了他的五感,连痛觉都延迟了许久才到达他的脑海——直到右胳膊使不上半点力气,楚赦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刚才和浪涛中某个极其笨重的物事擦身而过,然而就是这么轻轻一擦,自己右臂的骨骼险些粉碎!
楚赦之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这样狼狈了,剧痛还在其次,更致命的是自己现在根本抬不起来胳膊,也腾不手把脱臼的地方接回去,饶是他已经强迫自己足够冷静,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气泡从口中溢出,污浊寒冷的江水从鼻腔灌入,身体渐渐沉重——
就在他意识渐渐飘离时,一只不大却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来人很有经验地在水中翻了个身,从下方托住楚赦之的腰将他往上推,不大一会儿,楚赦之的眼皮就察觉到四周水流阻力变小,已经达到能够睁开的程度。
“是巧娘?”楚赦之从她手腕上那串佛珠认出,这个姑娘便是自己和小九在祥云班遇到的那位,没等他细想,从上方伸过来另一双男人的手,把他拽到了一片足以容纳两人的木板上。
“多亏巧娘水性好,再晚些还不知怎么样,”解铤的手在楚赦之胳膊上一捏,便捏出一手血水:“你流了这么多血!”
“这些血并不是在下的,”楚赦之的眉头因为疼痛紧紧皱着:“详细的之后再说,在这里停留不安全,还是先上岸为妙。”
解铤本想试探一下这个和六殿下一同来到婺城的人,但此情此景无疑不是试探的好时机,他伸手把自己束发的带子扯了下来,又从身边的浮木中挑出一块合适的飞快缠在楚赦之的右臂,做了简单的固定:“你这只胳膊今天千万不要再多动了,不然恐怕就救不回来了。你往板子上多趴一点,我和巧娘推着你游。”
楚赦之眨了眨眼睛,对这种全然保护的语气感到陌生:“其实我还”
“你就听他的吧,胳膊废了难道是小事吗?”巧娘从水中冒头,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成功堵住了楚赦之的嘴:“婺城周边洪水频发,洪灾发作时和今天也不差多少,我还算有经验,把你们两个带出去不是问题。”
楚赦之下意识重复:“我们两个?”
解铤自惭形秽地避开楚赦之的目光:“论水性,十个我都赶不上巧娘一个,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敢过来救你。”
虽然不好意思,但现在也只能把重担交给巧娘,解铤一只手放在木板上,一手帮楚赦之固定住身体:“我们看到湖面有火光,想稍稍靠近观察一下,巧娘说追在那群满湖乱杀的畜牲身后的人有八成可能是你。我们之前撑的小舟在那里太醒目,怕成为那群畜牲的目标就跳进了水里,也幸好如此,若是猝不及防地被掀下来,以我的水性,凭自己怕是连浮上来都困难。”
解铤自小在上京长大,在他的印象中,上京连水都是温驯的,和上京的大部分人一样,哪里见过今天这样凶猛地能把人吞进去的浪涛?在上京练出的水性,放在这里实在不值一提。
楚赦之听到小舟二字,皱眉看向上来换气的巧娘:“姑娘,婺城他是不是出事了?”
朝廷有命,灵渠关卡只供货船通行,载人的船只要走另一条水路,乘舟而来,说明这两个人绝不是单纯的路过,找人?是找自己么?他与巧娘也只有一面之缘,巧娘怎么会贸然找他,所以只能是
巧娘眸光复杂地回头看了楚赦之一眼:“如果他真的如解铤说的那样重要,想出事都难。再说,就算那边真的出了事,凭你现在的样子,赶回去也来不及。”
楚赦之从她的目光中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低头思索起来,反倒是一旁的解铤急了:“连我都不敢肯定,你怎么敢!”他这才反应过来,从火烧花枝巷开始,自己的心神就陷入了混乱。若按他原本的行动逻辑,信传出去后,他应该等在原地,和碧云騢一起去客满宅确定六殿下安危,但在巧娘潜移默化的引导下,他竟然真的把寻找楚赦之当成了自己的首要任务!
楚赦之打断了解铤的质问:“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巧娘却摇头:“是我自己的主意。”
楚赦之凝眉,定定道:“你和范大夫、庄略、冰茶儿是一起的,是不是?”
巧娘突然笑了,虽然只是浅浅地扯了下嘴角,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不带冷意的笑容:“你和净月出现在长青湖的那一日,范大夫就和我们说,翟家来了两个不得了的人物,才智过人,说是人群中凤毛麟角的存在也不过分。这话果真不错,净月是个有大来头的人,你呢?恐怕来头也不小吧。”
楚赦之的目光从解铤身上划过,解铤是知道九谏皇子身份的人,应当便是被小九找来的、张首辅手下的内卫,这个结论从这两个人方才透露的只言片语中不难得出,是可以信任的人,立场不明的反倒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姑娘,但她却救了自己的性命:“在下楚赦之,还未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往后姑娘若有楚某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差遣。”
“原来你就是楚赦之,怪不得武功如此之高,我之前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杀神降世。”见楚赦之精神还不错,解铤也有心情开一开玩笑。
楚赦之眼睛弯了弯:“纵使武功盖世,天灾面前也不过是天地间一蜉蝣,更何况在下的武功还称不上盖世,解兄过誉了。”
“如果所有江湖人都像你一样谦虚就好了,可惜,他们大都鼻孔朝天,耻于和普通人混为一谈。”巧娘眸中寒光一闪,又飞速敛去:“无需谢我,如果没有净月,我可能会落得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更不会出现在这里,要谢,就去谢他吧。”
楚赦之对巧娘的身份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生不如死,难道范大夫自尽的原因也是这个?”
这话但凡早说一个时辰,巧娘都会怒不可遏地痛斥胆敢编排范大夫的人,但现在,巧娘脑中的脉络渐渐清晰:“呵,谁知道呢?直至今日我才发觉,我们五人中,范大夫才是那个最深藏不露的人。我怀疑过所有人,唯独没有怀疑过他,当真是愚蠢。”
冰冷的水顺着湿漉漉的发丝从脸上划过,遮掩了她的泪光。
楚赦之稍加思索:“五个人,如果我没猜错,除你和范大夫之外,余下三人便是冰茶儿所在戏班的班主,庄略,以及一直和纪晓棽通信的化名桃林客的梁生?”虽是尾音上扬的疑问句,但他的语气却很是肯定。
巧娘微微一怔,侧身看了楚赦之一眼,不知为何,明明楚赦之和“净月”是两个风格迥异,一眼看去无半分相似之处的人,她却觉得此刻的楚赦之身影隐隐与“净月”重合,胜似孪生兄弟。
收回目光,巧娘道:“没错,不过准确来说,是六个人。”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解铤露出受伤的目光:“刚才你怎么不跟我说这些?”
巧娘冷淡中透着满满的敷衍:“没想起来。”
楚赦之微微皱眉:“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是不是?”
“这个人的身份,除了洛相谁也不知道。”巧娘道:“我只知道,梁生所有的秘信都是专门为他所创。我们五人中的叛徒想要改投他人,光交出自己知道的同伴还不够,替他的新主子找出洛相安插在漕运线上的第六人,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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