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穴的弯道在眼前纷纷掠过,淋漓大汗如扭开的水喉喷薄而下,它们很快蒙上了眼,伸手抹去,睫毛又被新的汗珠所浸透,视野望出去变得既朦胧又滂沱。很快,一条黑影出现在十五米外,那是肥硕的捕梦者,他闻听背后脚步追来,在原地停下,扭过头张望。
“好吧,有些事光我自己是办不成的,索性一起走好了。”瞧见气喘吁吁的我,兔子也不多问,与我并肩同行。说来奇怪,体型富态的他按说更容易出汗,但这个家伙却干净得很,只是额头渗着一层细密的虚汗。他让我将嵯峨翼取下,并说侦探走后实际它已没了作用。
几分钟后,我们回到破墟的巢口,开始整理散落一地的背囊。他问我说既然尤比西奥已经答应我会捞人回来,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老实说,如若林锐的这则电话不来,我也不会如此焦躁,很显然在我们忙碌之际,他们在格拉斯考克正进行着另一场乱战。手机里除了说话,满是呼啸的风声,这说明此刻的几人跑在公路之上。而且,他的来电是想确认黑枫镇的酒店位置,这表明几人已经很累了,打算一到地头便立即投宿,然后好好睡个觉。
结合种种迹象,我认为明早来镇子汇合只是个虚头,此刻他们几人正带着范胖高中生女友往这里赶。那么,倘若得知Krys被充当科西塔小姐送入绝地,且因走失生死未卜,失去踪迹这一连串消息,林锐该气成啥样?不用想我也能猜到结果。
而对于魂镰、拳王等人来说,主攻的目标是次级钻,那才是头等大事。相较炫彩,科西塔小姐虽很重要,但并不是唯一,而且在找见她时,进去的人起码已退出了一半有余。人家得了利好,凭什么还要留在涡地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到那时局面将更加凋零。吕库古阴宅已给了我长足的教训,暗世界的人素来出尔反尔,现在这么说隔一段时间又那么说,且你也无法亲眼见证,天知道届时会有怎样的说辞。所以,带Krys出来这件事,只能我亲自去办。
我整理好包袋,拿足弹药,正待往里冲时,却见兔子两手空空,站在一旁发呆地望着我。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人一下子全都进去,将来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兔子局促不安起来,手指着我们过来的石穴,道:“而且谁都料不准,当外围有线台的人分赃不匀,随后又跑来乱刨乱挖,会造成怎样的恶果。总之,这里必须得留个人下来蹲点。”
“这没什么,人该干自己擅长的事,我能明白。”拍了拍兔子的肩头,我越过他走入破墟,说:“不久后,另一批兰开斯特会过来黑枫镇,要是我没能回来,你对他们说我尽力了。”
“等等,你别忘了我们回来的目的是为了补救,所以彼此先做个对接,以免你也失去音讯,那样也就没了价值。听下来,我觉得在这里唯一通行无阻的,可能只剩下了返金线,虽然我不懂,但可以找出其他方式搜到你。”捕梦者一把拖住我,重新掏出盒盖,将那截雪茄般的东西提来,说:“此物名唤鵷鶵,是一种吹响能发出放屁般杂音的口琴,它的特殊低频能在任何嘈杂声浪中被听见。我另有一樽,你见到他们后就吹骨哨,我听见了会做出声点指引,那样你们点燃火标枪,将归路标记出来,就算失败也能全身而退,切勿弄险。”
说完这些,他要我去看他摆弄的一颗犬牙,瞳孔随着它移动,看不多久我便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就在这时,耳旁传来一声清脆响指,回过神后我见自己已走到了黑暗边缘,他冲我扬扬手,竖起拇指,表示对接工作顺利完成,现在可以开始了。
“别想太多,也许是我自己吓自己,他们再怎么次也是久经战阵的老手,论手段不会比Leeann.Forest差太多。那只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流派罢了。”我努力定了定神,拨开眼前如稠汁般的黑雾,开始踏入这块毫无概念的未知凶途。
人扎进迷雾后,就像跳入一口深池,起先还能瞧见的种种山石峭壁,变得再无感触,伸手去探,四周都是凛冽的热风,就连脚底也像踏在流动的沙海之中。双目一片漆黑,哪怕眼睁得再大也不济事。这种感觉我似曾相似,那就是几个月前追着獍行闯入水银心瓣时的浑噩,过程全不记得,当人有了知觉时,早已摔在了一片古怪的树林之中。
果不其然,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眼前的暗雾消退,自己已踏在实地之上,照常是记不得前一分钟发生过什么,自己又是怎么来到了这里。失踪的镜灯正横七竖八散落在黑暗尽头,隐隐照亮四周的怪礁顽石。扑打过来的风,无端失去燥热,变得十分清冽,像尖刀般渗入体内刮过骨头,令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这怎么可能?明明是炼狱般的炎热难当,怎来到地下溶岩河旁,反倒变得冰寒刺骨?这种反物理现象让我昂起头。
原本隔着琥珀巨晶泛着星星点点火光的岩浆,虽外形地势没变,但不知何故变得一片幽蓝,爆开的燎泡吐出绿色火焰,扑打在玄武岩上,凝聚起一层层的灰垢。我不由看傻了眼,这就是所谓的涡地么?气象问题我不懂,但怎可能温度也会发生逆转?滚烫的熔岩反倒成了喜马拉雅峰,冷得人根本靠不上去。我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当真进入了这片未知之境?
鼓圆腮帮,我开始朝着四面八方呐喊,希望能引起他人的注意,而谁能想到,狂呼似乎被某种物质所掩盖,只有自己耳朵能听见,一丝一毫传不出去。这里的种种诡异,哪怕站在外界的人想破头,也难以预料,难怪魂镰等人投进黑暗变得再无声息。我从怀中掏出鵷鶵,凑到唇边吹响,时隔不久,火山深处传来哨声,在这片广袤地界不断回荡。这表明留在破墟前的兔子能听见,但具体方向是哪,就无从可辨了。
“没关系,洛根人如其名,虽胆小如兔,不敢擅闯绝地,但他做些指引方位的小事,应该还是没问题的。”与曾经矗立修罗之松的阴蜮相比,此地也不过尔尔,没准全是幻觉,老子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抖擞精神,为自己点起支烟,开始回忆几小时前的魔魇。
在山狩谢菲尔娜还未闯入孔地亚石峡前,这片绝地是个狭长形的地底滩涂,背后是蜂巢般的礁洞,面前是流淌的岩池。英格拉姆拖着腐尸下到这里后,早已累得口吐白沫,他无力去到更远,就近找了个非常浅的山洞,借助他的视野,我记得曾走过的路。那么我只消摸到地处边缘的山石,始终保持直行,很快就能找到它们。这点,是魂镰他们所不具备的。
主意打定就要立即行动,我回到镜灯前,双眼不放过周边环境任何细节,大致辨出这条路应该在左手边。在那个年代里,辅助鱼骨还未普及,我只得用胶布将射放头灯绑到步枪枪架上,开始贴边缓缓前行。约莫走出几十米后,很快瞧见沙砾地上,半坐着一个人。
“诶?你哪伤着了?”走得近了,我辩出他是世界之子的人,虽不曾对话但打过照面。这个汉子浑身乱颤,双手抱着脑袋,浑身瘫软无力。再去看他罩子,眼球转去了边角,早已是神智涣散,正处在崩溃边缘。见他毫无反应,我托住他胳肢窝开始倒拖,一直拉回镜灯前。此人呜咽了一声,慢慢缓过气来,见着是我后连连摆手。
“怎么?你听不见吗?”他惶恐地环顾四周,双手在身上乱摸,似乎打算找寻什么。我这是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故脱了防刺服,光着膀子,身上一件武器也没有,就连背着的各种包袋也不知去向。见我正在打量,他一把扭住我衣领,叫道:“你是打哪进来的?指给我看!”
“走过一段漆黑无华的沙地,苏醒回来后就已经站在了这里,跟做梦似的。”我将经过大致向他形容一遍,然后问他刚才要我听什么,以及其他人都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猛然间他们全都消失了,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是沉闷雷鸣和尖锐刺音,活像鬼门关大开,人影被定住了。还没回过神就被黑影扑倒。那到底是什么?”他结结巴巴回应着,见我腰间挂着随身听,伸手一把夺过,戴上耳麦,然后将音量开到最响。
“我说,你这人怎么随便夺别人东西?你究竟什么毛病?”见他戴上就不预备还了,我与他撕扯起来,然而此人腕力奇大,一把将我推出数米外,紧紧把着耳麦不愿松手。我见他举止异常,心想不会是神经出了问题吧,万一招惹他恼了,没准会失心疯跟我玩命。
见我撇开他独自离开,此人高喝一声要我站住。他将耳麦脱下又戴上,连续几次后面容逐渐恢复正常,便解下机子提还给我,并说自己好多了,那种噪音明显弱了许多。既然我打算继续前进,这东西也许会派上用场云云。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的装备呢?”我半蹲下身,给了他一瓶矿泉水,点起烟发问。
();() “来来回回都是怪叫,我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可就是见不到人。然后,我仿佛踏在云霄之间,脚下的泥地全化作了乌云,根本分不清哪里是陷阱哪里是实地,你说奇不奇怪?”他依旧杂乱无章地说着话,这种神态不啻在说明,此人在极短时间内遭遇了许多突发状况,导致突发应激障碍,他知道自己正在描述,但完全找不到重心,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此人需要一名专业医师在旁引导,方能将事情说明完整。很快,他注意到我已摘下了嵯峨翼,一把抱住我的脸叫道:“你的帽子呢?你干嘛把它摘了?你会被男鬼误认为是金发妞。”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烦躁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将手中的烟递给他,让他冷静。
几支烟吞云吐雾后,他很快镇定下来,给我描述起众人闯进涡地后的经过。如果我继续前行,很快便会见到一具奇形怪状的骸骨,尤比西奥觉得此物十分妖邪,遂命人泼油去烧,而当烈火燃起,一切怪事开始接踵而来。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像熄灭的灯泡在眼前消失,巨大的轰鸣开始响起,那种声音既沉闷又尖锐,足以将人逼疯。不久,他感到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瞧见山石脚下坐着条黑影,将它缓缓转过身后,壮汉不由大惊,这是具深褐色的腐尸。
一种从未体验的恐惧弥漫上来,他不由自主往回拔腿而逃。不逃倒还好,一逃就像触发了某种诅咒,黑影啸叫着快步追来,壮汉一面招架一面打算跑回石穴,却被缠住脚步,无数次搏战后,他以为摆脱了腐尸,可这东西根本杀不死,每次被轰成一片灰雾后不久,又会从其他方向追击而来。最后它扑进壮汉体内,无数的蛆虫和蚯蚓从他鼻孔口腔甚至指甲缝中涌出,他一下子傻了,整个人也与此同时丧失了战意,跟着就是被我扶回山石前的那一幕。
“我知道你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老子没发疯,你只要继续往前,很快就会见识到羵羊的厉害。到那时,你会比我更疯。”他蜷缩着身子不住打颤,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我绝不再回去,我就待在这,总好过被活活吓死。你呀,要提防撞见的家伙,他们都不可信,没准会拔刀捅死你。人怎么好端端全都成了野兽?只剩下一个正常的,却比谁都更可怕。”
“我没想要拖你回去,你爱待着就待着好了,不过,你说的那个正常人又是谁?”
“我们的丧妇,也就是露娜,在一切都开始变得疯狂之前,作为斥候探向黑暗彼端,用木钉刺目后,陷入了绝对疯狂,很快跳上绝壁爬走了,也因此她没遭受荼毒。”壮汉抬头扫了我一眼,叹道:“其余的你问也是白问,我全不记得了,自己慢慢去体会好了。在这种鬼地方,去找丧妇也未尝是什么好主意,谁知道她会不会被迷了心窍,自求多福吧。”
我不再与他废话,开始紧贴山石缓缓前行,走出去约莫五十大步,绿色的头灯光斑里照到一堆柴火般的东西,它漆黑无华体积庞大,形态尤为怪异。来到跟前时正巧一阵阴风刮过,纷纷吹散一些棉絮般的颗粒,压在底下的东西暴露了出来。无容置疑的,这是白森森的动物骸骨,在此僵卧得十分久了,以至于骨架松脱,让气流刮得东一堆西一簇的。
但它究竟是头什么动物呢?我蹙紧眉头俯下身来,用火焰射发器的管腔拨弄着残骸。此物体长将近四米,既有猛兽的利爪,又有飞禽的桡骨,甚至还有羚鹿类的大角,简直就像是个缝合怪。然而,如若忽略这些去辨,其主体应该是一头大型猿类,体长在两米到三米之间,而多出来的利爪尖角还有尺骨,都是在这具骨架上殖生出来的。这东西给人的感觉,应该是本身善于幻形,能突破DNA从兽科过渡鸟类,由于可选择性过于宽泛,在遭到致命一击前,多颗大脑操控身体一部分正在演化,但还未成型就死翘翘了。还原下来,大概就是如此。
那名吓破胆的壮汉曾说,所有源头就是他们瞧见后打算施以焚礼,然后怪事连连发生。环顾这片沙砾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很显然就是它了。不过这道工序没能完成,在焦黑骸骨中,仍有未被燃及的,这个迹象说明当时情况很混乱,人们自顾不暇丢开它各自跑了。
我从没见过暗世界的焚礼是如何操办的,到底是烤一遍残骸还是该挫骨扬灰,似乎全无标准。如果按老戴描述的2201档案看过来,应该要烧成灰末才行;而按魂镰过去的说明,只需烤焦就算完事。此刻尸骨犹存,但人群全走失了,那么我是否该接下革命的火种,去将这件事贯彻到底呢?不论怎么看,这东西都邪性得很,不除净总是隐患。想着,我掏出打火机,点燃焰口,打算给这东西再超度一回,当火光映亮它时,离奇的一幕出现了。
最初的半分钟里,我瞧见这堆破烂的肋板,被什么东西挤得微微颤抖,心想大概是甲虫或游蛇什么的,也没太在意。而当重新绕回来,却见它消停了,不过脊椎骨上开始生出叶菁,爆出一颗颗暗红色的果实,外观与杂草堆里的蒲公英很相似。眨眼之间,这些东西足生得有乒乓球大小,并且在各处骨骸上一蓬蓬生根,快速发芽到结果,仅仅一支烟功夫,视线全被这种暗红色果子所阗满。见状我不由大惊,便果断地举起喷火枪,打算先下手为强。
焰口喷吐着青蓝色火苗,简易构造从注油到引燃准备妥当,只需长时间扣紧扳机,立即就能将脆骨化为焦炭。恰在此时,山石一侧寒光闪现,一条乌黑发亮的飞镰迎面斩来。我本能地打了几个侧滚,翻出去八丈外,刀光如流星赶月,纷至沓来,我还未站稳,腰部被数条蟒蛇缠住。打出去的火苗击中几颗蒲公英,它们像气球那般炸开,顿时化作了一片红雾。
紧跟着,山石上一条身影急忙拽起飞镰,像老鹰的利爪将我快速拖开,来人一声不吭,拎着我后脖衣领开始疾行,足足跳飞出去十多米才停驻脚步。当拨开面纱,此人原来是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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