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所有奇宫弟子一齐起身,自是奚长老离座。
“龙方太爷,在下惊震谷奚无筌,十五年前咱们曾在山上见过一面。”奚无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办事,正欲回转,途经贵宝地,带飓色前来省亲;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处,还望太爷海涵。”身旁的龙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场吓傻了,又觉太爷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只喊了声“爷爷”便没再说话。应风色在身后捏他一把,龙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师伯、有师兄,还怕甚来?”这才打起精神。
“酒颠诗魔”奚无筌乃当今惊震谷的顶梁柱,鳞族六大姓之一的龙方氏族长岂有不闻?龙方太爷点了点头,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搀扶著,举止恭谨,说不定也是龙方家的子弟。
“奚长老客气。我年纪大啦,出门费事,听长老大驾光临,走到这时才至,长老莫嫌我简慢。”老人语虽缓,条理清晰,以退为进,棉里藏针,堪称老辣;唯一不对劲处,便只有对孙子过于冷淡。
龙大方是独苗儿,其叔尸骨未寒,小婶婶即以处子之身改嫁,料想亦无子嗣。老人甚至不曾向龙大方稍稍颔,回应他的问安,在旁人眼里,就与“把独生爱孙送上龙庭山不让回来”同样费解。
奚无筌正要说几句客套回应,老人却续道:“今夜庄里酬神,诸般不便,既无荤熟,亦无酒水,难以款待。我让家人为长老引路,往南三四里处有一小村,堪可落脚。改日小老儿备齐礼物,再专程上山,向长老请罪。”奚无筌只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间必有文章。
那些身带残疾的青壮汉子分明练过粗浅功夫,匪气宛然,小股小股将庄民分开驱役,胁迫之意再明显不过;庄中妇孺见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气求救,可见挟制日久,已磨去众人的意志,只知一味顺从,不存挣脱的念想。
龙大方的怀疑绝非空穴来风,奚无筌更无犹豫,然而太爷之言软中带硬,令他难以反驳,又不好贸然翻脸,登时有些进退维谷。
蓦听一把清脆的女声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泽广被,岂不与山上人?太爷糊涂啦。”却是贝云瑚缓缓起身,转了过来。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红嫁衣格外夺目,隐隐与那四轮怪车所覆相辉映。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丑陋,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尘,令人久久难以移目。
龙方太爷目力减退,却认得她的声音,面色一沉。
“瑚……云瑚,你怎回来了?沈家那厢聘礼已下,你这个新嫁娘却中途逃跑,成什么话?先回家去,过两日我再亲自带你走趟越浦,向亲家翁赔不是。”贝云瑚嫣然一笑。“只怕我这模样,去了会令沈家更加不喜。”那管家模样的汉子在老人耳畔说了几句,龙方太爷愀然色变。
“你、你的脸怎么了?是……是谁毁了你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声,咻咻剧喘,面上分不清是惊是怒,也可能是仓促间掠过一抹痛色,察觉失言,急急闭上了嘴。
奚无筌听见那个“梅”色,心念微动,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爷处,却非盯着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家。那人身子缩起,似矮了几寸,整个人益不起眼,白净面皮不见汗渍,搀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挂满水珠,掌底袖布更湿濡一片,大老远都能瞧见。
贝云瑚自顾自笑道:“对太爷来说,我最有价值的便是这张脸了,也难怪太爷心疼。请太爷放心,我还有用得上脸处,不能轻易毁去。”以绢帕浸透酒汁,径于面上一阵擦洗,无数细碎灰浆簌簌而落,渐露出与手背脖颈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贞目瞪口呆,心底凉,直到丑新娘将沾满灰浆的帕子一扔,转过一张欺霜赛雪的绝美容颜来。
女郎终于明白,为何对她始终有股挥不去的警戒和敌意。梁燕贞心底最深处,不相信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有这般淡然出尘的神情举止,以及那股难以形容、仿佛不属此世的殊异气质的女子,会生就如此丑陋的一张脸。
女人的直觉最是准确。
她多希望自己是错的,这不过又是另一个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无疑问,贝云瑚是她此生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莹,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从微眯的眼缝里迸出的眸光,既未饱含色欲,也非留恋难舍,他只想读懂她的心思,却不知自己是不是对的。这令他感到一丝迷惘。
梁燕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拥在怀里,也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贝云瑚的美貌不只击倒梁燕贞,也夺走在场多数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广场除了呼啸而过的夜风,没有其他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来啦。”倒头便拜。周围有样学样,不多时便跪成一片,人人低声喃喃,如诵祷词,能辨的也只“夜”、“神”二字。
“夜什么神的新娘……”僵尸男子听得皱眉。“是什么玩意?”“我猜得没错的话,那车上所载,多半是夜什么神的新娘了。”贝云瑚朝盖著红布的怪车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带一点不经意的俏皮,令那张精致过头的俏丽脸蛋鲜活起来,仿佛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气,突然有了生命。
僵尸男子还未习惯她的耀眼炫目,举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别过头去。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知情的。”贝云瑚淡道:“龙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该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龙庭山来的,懂一点武艺。我答应了他,要拯救这个庄子脱离恶魔掌控,但他没来得及告诉我那是什么。而我待的时间不够长。”僵尸男子思索片刻,冲远方的奚无筌打了个手势。
奚无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车,因盖顶的红布时有祟动,却与风向颇有扞格,只是在炬焰与夜色掩映下不易见得。见僵尸男子示意,袍袖一甩,乌影穿破夜风,爆出哨响似的呜呜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镝矢离弦,就这么穿过近八丈的距离,带着布顶一掀,这才力尽还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过广场的回旋风乘隙从布底钻入,将整块红布掀起来,露出车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缚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只有半人多高,女子长覆面,看不出形容,但从低垂的纤细雪颈推断,应该不会太老。她身上穿着与覆布同款的红嫁衣,双腕缚于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软软侧腿并坐,裙裾下露出一双浑圆白皙的结实腿子,大袖滑至肘间,不见单衣之类的贴身内里,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缕。
奚无筌面色铁青,寒声道:“龙方太爷!贵庄酬神,竟是以活人为祭礼么?”老人嘴唇抖动,无一言能反驳,脸色灰败如死。
庄人无法想像奚无筌于筷子上凝附内息,使其兼具金铁之沉与箭杆之韧,随手射出七八丈远,削著布顶将之带起,才给了晚风乘虚而入的机会,以为是夜游神显灵,要来娶亲了,部分人掉过头来,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愿,场面登时大乱。
奚无筌却注意到,所有土匪样貌的残疾人皆未顶礼,跪的全是老弱妇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庄里人。他正愁敌我难辨,这下可好,红豆绿豆自行筛分两筐,此时不取待何时?提气大喝:“站着的全是匪徒,给我拿下!束手免死,顽抗者杀!”语声未落,奇宫弟子已四散掠出,长剑离鞘,动如脱兔,所指目标竟无一重复,仿佛为此刻练过了千百回,动手竟是毫不犹豫。
这,就是立于武道巅顶的名门大派子弟,与山寨匪寇间的巨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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