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许妈妈也知道,但是因为他是每周末才会去两个晚上,也不耽搁学习。家长都没说什么,刚跟他吵了架的许慎珣更无法在上面作文章。他应该还在生闷气,周清往屋子里喊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夏天晚上对于大排档来说是绝对的旺季,因此才衍生出了对临时工的需求。高中生便宜力气大,干活麻利事也少,老板对周清非常满意,对他的年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差那一两岁,就算真的被抓了也可以狡辩自己没看出来嘛。周清既要给客人搬啤酒,又要负责上菜。闲下来一小会就要去刷盘子,身兼数职晕头转向一直到了晚上九点多,客人逐渐减少。老板在结账台前叫他:“小哥?那是等你的?”周清扭过头,看到许慎珣穿着夏天的白色校服衬衫,坐在灯光昏暗处的小板凳上。他好像是被蚊子咬了,一直无意识地在抓挠胳膊,但是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往这边看,看上去乖的不行。周清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解下围裙,对一旁的老板说:“老板,今天我早下工半个小时,钱从我工资里扣。”老板爽快地摆摆手:“扣什么,走吧走吧。”周清走过去,许慎珣立刻有些紧张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周清随口问,他拉起来许慎珣的胳膊看,白皙的皮肤上面几个红色的鼓包练成一片,分外显眼。他在这打了一个月的工,都没这人坐在这一晚上被咬的多。有些人就是生来就得被仔细娇养着。周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快点回家给你涂花露水。”许慎珣走在他旁边,闷闷道:“对不起。”周清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许慎珣的脸皱成包子,他小的时候一摆这个表情周清就忍不住手贱掐上一把。但是现在这人长大了,婴儿肥褪去后,这股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多了些让人想要怜爱的漂亮。周清疑心许慎珣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许慎珣说:“我不会告诉爸妈的。周清,我只是觉得——她跟你不适合。”周清递给他一串老板送的烤串:“哪里不适合?”“之前她来我们家找你,专门挑的爸妈不在的时候,我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就很不耐烦的样子。”许慎珣看着蔫蔫的,他瞥了周清一眼:“她是不是跟你说我脾气差故意刁难她?我随便猜的,因为她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人——”周清的表情很微妙。“没有。”他说:“她没有说你一句不是。”许慎珣看上去被噎了一下。“太辣了吗?”周清冷静地问:“要不要喝点水?”许慎珣脸上那股可怜的表情瞬间崩裂开,恢复了他恶劣霸道的本性:“反正就是不适合!”他怒气冲冲道:“周清,你想想你刚来我家时候的样子,一副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连电脑都不会用!像个二愣子似的,难道不是我一点点教你,这么努力才把你养得这么好的吗?凭什么现在就要跟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跑了?”周清默默听完,过了会,才温吞道:“我知道的,如果没有爸妈,我可能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考上高中。所以我也想好了,我会努力考上九林大学的公费师范生,这样毕业后也可以一直留在爸妈身边照顾他们。”许慎珣的愤怒像是卡壳了一下,他毕竟是个小孩,还不太能藏住心思:“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那种恋爱也不能谈的叫童养媳。”周清指出:“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我也许可以考虑一下,但是可惜,我们俩都是男的。”他试图开玩笑缓解气氛:“而且就算你是女孩,生成这幅模样,难道还能看上我吗?”许慎珣冷冷地看着他。“你说得对。”他还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像是某种动物爬行的声音似的:“我当然看不上你。”周清点点头:“我猜也是。”他们抄近路从公园走过,天色太晚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只有震耳欲聋的蝉鸣声。公园的设备老旧失修,灯光昏暗,周清对这片地熟悉,怕旁边的人撞到,干脆搂住许慎珣的肩膀带着他走。一直到家门口,许慎珣才又问道:“你明天下午要出去?”周清一边开门一边唔了一声。那几个字像是非常勉强似的从许慎珣嘴里出来:“……跟她一起?”周清:“对。”许慎珣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却没能让他焚烧的怒火降下来分毫。就算他看不上——那也是他的哥哥,他一个人的,从又瘦又柴干巴巴的蠢货养成了今天这个勉强能看的样子,怎么可能拱手让人?过了会,他听到有脚步声到他门前,许慎珣径直熄灭了灯,那人可能是觉得他睡觉了,停了停就离开了。许慎珣慢慢冷静下来,一个计划浮上心头,他打算等所有人都睡了,就一个人跑到浴室泡冷水澡,冰箱里还有些妈妈做雪糕用的冰块,正好可以一起加进去。等到明天那对小情侣出去吃饭的时候,许慎珣再打电话过去说自己发烧了,爸妈都不在,周清一定会回来照顾他的。只要这么多来几次,许慎珣不信那个女人真的能那么好的脾气,对此一点意见都没。昏暗的室内,淡蓝色的月光为他的侧脸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光晕,明明是无可指摘的美丽容貌,却因为嫉妒而微微扭曲。不过是一个没什么眼光的女人而已,许慎珣想,他已经打探到了那人的所有消息。家世好又怎么样,初恋又怎么样,有钱人家的傻白甜大小姐,就算有点心气也只会把人越推越远,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他一定能把他哥抢回来。秋许慎珣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教室停电了。老师匆匆吩咐了几句不要闹之后就出去看情况,一帮小孩在她走后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许慎珣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敲他的手机,然后听旁边的那帮子人在压抑不住的兴奋后决定讲鬼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事业有成的主角整理书房时发现了自己上初中时的日记,上面记录了她十几岁的某天,在一个月亮是红色的晚上,她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许愿。她回想起当年那段纯真的时光,不由得微笑了起来。恰好这时她接到了当年的朋友的电话,聊起了一起许愿的几个朋友的近况,却发现她们那一晚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许愿衣食无忧不用上班的因为工伤变成了植物人,许愿永远年轻的早早离开人世。现在这个故事落到了许慎珣身上。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手段频出,想要拆散这对爱情鸟,但是当周清把他分手的消息夹在一堆繁杂沉重亟待解决的事中告诉许慎珣时,就像是疲于奔命的电视剧角色用几秒钟时间决定要不要吃晚饭那样,这个消息对两个人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因为下一秒周清问他的问题是:“许慎珣,你想要跟着你的舅舅生活还是跟着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公园的树下,秋风萧瑟,梧桐树在地上落了一层金色的树叶。他们刚刚从爸妈的葬礼上回来,或许不能叫做“葬礼”,因为事发突然一切从简,只是几个人看着,将那前不久还活生生的两人一起葬入地下。许慎珣的神情怔怔的。他最近时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很荒谬的梦中,人在幸福总会带着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预期,在极度的痛苦中人会产生逃避心理,也许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但是又醒不过来,只能被迫去面对惨烈的现实。一年前,许慎珣的外婆被诊断出来了膀胱癌。外公在他的妈妈非常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婆一手将妈妈和舅舅两个人拉扯大,吃尽了苦头。所以许妈妈当即就决定要救人,她的性格就决定了她是这样的人,就像她当初决定要收养周清那样。而许爸爸也一如既往的,在几番思想斗争后和妻子站在了一起。半年后面对昂贵的治疗费和不见起色的老人的身体,许慎珣的舅舅挣扎后愧疚地表示出不起更多的钱。老人也很痛苦,但是她还能说话,还能正常吃饭,许慎珣的妈妈坐在医院的走廊呆呆地问许慎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许慎珣沉默很久,面对瘦了一大圈的妈妈,还是说道:“钱也许可以再赚回来,但是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妈妈你以后会后悔吗?”不久后,他们卖了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搬到了出租屋里。外婆最终还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去世了,妈妈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爸爸看不下去,带着妈妈去海边散心,然后在回来的高速上出了车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许慎珣觉得自己像是被重重地掼在了悬崖上,然后摔下来爬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恨什么人,是去恨当时建议妈妈继续治疗的自己吗?还是去怨恨从小每次见他去探望都笑呵呵地说“我的乖孙来啦?”的外婆?他找不到那个着力点,每天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饭。时间像是失去了它的概念,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父母已经下葬,将这一切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的人现在坐在他身边,问他将来的选择。许慎珣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这人身上。周清看上去并不十分齐整。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下面也有浓重的乌青,穿着一件有些脱线了的毛衣。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被大学录取,不是他最想上的那个,但也还过得去,在家人的安慰中稳步开始了大学生活,周末的时候他带着许慎珣去逛他的学校,讲起来自己加入了篮球社还是意气风发的,笑容里满怀对未来的憧憬。现在他看上去疲倦而沉稳,由夏入秋,年轻人的那种毛躁在他身上已经消失不见。就在这一刻,许慎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他痛不欲生的这几个月里,眼前这个人明明也承担着一样的悲伤,却默默地扛了一切。“因为舅舅为了给外婆治病也花了不少钱,他也是吃死工资的,舅妈那边一直不怎么高兴。”周清有些疲惫地说,他的眼睛沉静,看过来时却带着某种力量似的:“所以个人来说,我希望你能跟着我。”许慎珣感觉自己的肢体从那种死一样的僵硬中回暖了些,他嗓音干涩:“可是你要怎么……”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似的,周清的眼神温柔了许多,他安抚道:“这你不用管,你只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许慎珣盯着石板路缝隙间那一根杂草盯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我不想跟哥分开。”周清于是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谢谢你。”他搂住许慎珣的背拍了拍。许慎珣感到他抱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有一丝颤抖,但是周清只失态了一瞬,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开始跟他讲之后的计划:“现在租的房子太大了,我们两个住太浪费。所以我已经找房东商量过,转租后他会退一半的押金给我。到时候我会重新找一个小点的房子,我已经找了几个房源,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下……”许慎珣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最近都没有去学校,这样不会有影响吗?”周清沉默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那样,随后才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说:“刚想跟你说这个,我打算退学了。”许慎珣的眼睛惊愕地瞪圆了,他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你——”“冷静一点。”周清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听我说,许慎珣。我上学太晚,一直就不怎么是这块料子,今年考的也不太好。我查了一下资料,师范类的文科教育专业加上专科就业本来就非常困难,家里欠了这么多钱,我不可能让债主等到四五年后再找个几千块的工作慢慢还。”许慎珣浑身都在发抖,他的眼圈红了:“可以的——我们家里已经都是这样了,跟他们说一下,他们会理解的——”不会,一个声音在他内心说。明明听过妈妈借钱时那些人强横的说辞,不要再在这自欺欺人了。“我可以去舅舅那里住几年,不用你管我——不,我现在就可以去打工赚钱——”周清好像是叹了口气,许慎珣太混乱了,无从分辨那是否是一个错觉。随即,他的下巴被温柔地抬起来了。“现在听我说好吗?”周清擦了下他的眼泪:“别哭了。”“我已经成年了,你不一样,你还是个小孩。”周清在许慎珣反驳之前冷静地打断他:“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责任要承担,爸妈养我到现在,我不可能把这一摊担子一撂就走人。而且许慎珣同学,童工才赚多大点钱?你不知道你自己是个潜力股吗?”他故意道:“上次联考不是还是第一的吗?我在等你读完大学出来赚大钱的那天,到那个时候,难道你会不管我吗?”许慎珣的眼泪还是停不住,他的嗓音都有些哑了:“你也才刚刚成年两个月而已。”“两个月也是成年了。”周清泰然自若:“我现在能合法买酒进网吧,小朋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许慎珣的心底突然滋生了一些窃窃私语。明明放弃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理由,却只字不提他退学去赚钱,也有要照顾许慎珣的原因。许慎珣明白为什么。一个好人应该对此感到愧疚和无地自容,而绝不应该像他现在这样,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因为对方这样为了自己的牺牲,感到一种阴暗的幸福。太好了,那个声音说,他为了我放弃这么多,他是真的爱我。“而且是我应该谢谢你。”周清拍了拍许慎珣的头,轻声说:“谢谢你选我,不然我就又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许慎珣看向他。那股阴霾如同云烟一般散去了,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下定决心似的:“我会努力学习,将来给你买大房子,赚很多很多钱,让哥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周清笑得十分开心,他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等着。”他们站起来,肩并着肩向家里走去。周清跟他分享自己的计划,许慎珣这才发现在他因为父母离世消沉的这段时间里,这人已经为了两人的未来做了这么多准备。“我打算先去跟吴叔叔学点防水的技术,就是经常给咱爸送茶叶的那个。听说最近装修能赚很多钱……而且附近的造纸厂也在招人,我看了下,给的钱也还可以……”时间不能回溯,所以尽管数年后的许慎珣无数次想要回到这一刻,拉住周清的手求他别走,告诉他不要去,但是在两个刚刚失去庇护跌跌撞撞贴在一起的小动物面前,摆在面前的又好像只有那一种选择,将他们引向蒙了一层面纱神秘而莫测的未来。所以无数次,他都在梦里看到年幼而愚蠢的自己走在周清旁边,没有阻拦,而是闷闷地问出那句话:“哥,那你自己呢?”“你对你自己将来的打算呢?”他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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