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加工车间的工作场景,与郭国柱印象中的车间纯粹是两回事。如果说刚才进车间时,他只是看到了冰山一角的话,现在,他和徐利跟着甄凤未已经在打眼机车间办公室打过了电话,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满眼满耳的机床工作景象,早已经使他惊讶不已了。打过电话出来,他不住地向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机床瞭望,他一时觉得自己眼睛有点不够用。机床和一旁的操作工人,有点像排列整齐正在听候指挥的队伍。什么东西如果一旦整齐划一,就具有了阵势和震撼力。
甄凤未离开了一下,说马上回来。她其实是不想让车间的考勤员看见自己。郭国柱看看徐利,忽然道:“诶,你要有事,赶紧先回去吧———刚才忘了,别耽误了你的事,快去哇快去哇。俺们同学甄凤未可以找他们师傅帮忙,就不麻烦你了,已经耽误你这么多时间。真是太够意思了———诶,她回来了,你赶快哇。”
徐利笑笑,嘴里说着:“没事没事,这有什么呀。”却原地不动窝,“反正我也正想看看这个未来的采煤机生产基地到底有多大魅力,哈哈。”他总是把采煤机的事情挂在嘴上———这的确是他最近四处忙忙碌碌奔波的理由。见甄凤未回来,他借着话题,就笑着问到:“怎么样?应该可以吧?现在看到的基本都是加工区域,那要是将来真的生产采煤机了,总的有组装区吧?”
“那当然了。”甄凤未扬起俏皮的下巴,那两片似乎薄如蝉翼的嘴唇,像要飞出去,但又乖乖地像小鸟一样只会在窝巢里振翅,“肯定有,如果没有组装区,那还能叫采煤机车间吗?”
“哈哈哈,”徐利被甄凤未模棱两可的回答逗乐了,”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们采煤机车间都是你们自己家一样,那么自信。”徐利笑说,他注视着甄凤未那双像暹罗猫眼睛的眸子。
”那当然了。”甄凤未的笑,也感染了郭国柱。郭国柱想到的是,原来真的没注意到机加班的甄凤未,是这样一种说话方式,难怪熊二波那小子要缠着甄凤未成天这儿那儿的玩呢。可是,在厂里的甄凤未,与马路上看见的甄凤未,不像是一个人。一身工作服的甄凤未,没有了束腰的衣裳和紧紧裹在大腿上的喇叭裤,却也依然挺拔俏皮,原来总以为有些风骚的眼神里,其后面还隐藏着许多让人意外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反正不是老熊所描述的那个单纯的甄凤未。想到这里,郭国柱突然又问一句:“老熊这两天也没到我家去,那家伙也可能正忙啥呢。”
可是,甄凤未在头里轻巧地迈着步子,像没听见。
徐利没太注意郭国柱在说什么,又说:“看你们这付自信的样子,我可是要经常来参观啊。”说着呵呵笑,像开玩笑,但又挺认真。他这时候不再提自己的大学校友。郭国柱唐突地说一句:“诶,你们大学校友不是就在打眼机么?”郭国柱没有其他意思,完全是随口说说。
徐利坦然道:“是的,我们的同届校友,有两个在打眼机车间的。专业不一样,不是一个班。”不知怎么,他最后一句是不由自主地刻意加上的。
“在我们车间技术组?男的女的?”甄凤未平静地问,就像问一句天气,问一句时间。而且,还不经意地随口说:“嗨,但愿别让我们组长看见我刚才离开那么长时间啊。”
“男的,都是男的。”
“诶,可以呀,怎么能不可以呢。”甄凤未忽然笑了,她是在回答徐利前面的话的。她现出一副不容置疑的,好像对问话者有些不满的调皮神情,“尽管来,只要你有足够的时间。嗨,我刚才偷偷出去,本来是和我们师傅说了的,他现在有点其他活儿,一会就做完了。郭国柱,那你,”甄凤未忽然有些奇怪的动作。她用一种在学校时,上舞台演话剧才有的动作———笔挺地站着,好让宽大无形的工作服装不至于太邋遢。她的那个动作是一个既像“请进”,又像跳舞伸出手的动作———她的左手掌,平直地展开来,白皙圆浑的长手指,向下弯着,指尖有些俏皮地指向徐利:“你让人家赶紧先回去吧,光我一个人也可以。”她对着郭国柱说这番话,没去看徐利。
徐利的眼神像一个捕麻雀的小网子,有些贪婪地地落在甄凤未柔软的手掌上,然后又跳到了她的脸上。借着打眼机车间四面巨大窗户投进来的光,和白瓷样的灯交辉相映的柔光,他发现,甄风未皎洁的侧脸上,显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西方女人的侧面轮廓。他看得一时有点发呆。但马上一回神,说:“我没事,早和车间说了,今天我的任务就是到研究所我们同学那,了解一下下一步采煤机的铸造件有多少有哪些。嗨,今天,甚至是今年,假如厂里能遇到更开明更胆大一点的厂长———那就不一样了。我们就都有了福气了。”
事实上,对于铸造车间的职工来说,谁在大厂里当厂长,谁是副厂长等等,实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徐利知道,他的眼界有时候出奇的高,好奇心也出奇的多。
郭国柱还想着劝徐利先回吧,可最后他没有再劝。因为他看出来,徐利今天的帮忙,越来越主动。为什么?郭国柱没有去多想。他只是越来越觉着,徐利这人不错,挺开朗,也挺好处。
甄凤未领着大家往一片轰鸣的机床阵列走去时,郭国柱忽然想起来,武英强来了到哪儿找他。他正想对甄凤未说这个意思,甄凤未和前面一个人打招呼:“诶,忙呢?”
郭国柱抬眼看了也一笑,呀一声道:“诶?你在这儿呢?”他已经看见了,那个正对着他们微微笑着的年轻人,是机加班的一个男同学,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名,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些许得意的浅笑,正一边端庄地微微点头,一边淡淡笑说:“嗷,也不太忙。”男同学就那么站着,手里并没戴任何想象中的油乎乎的线手套。甄凤未停下脚步,对着她的同学,也是说给郭国柱徐利听:“你可是咱们厂里第一个开上加工中心的人,祝贺你啊!”
郭国柱和徐利这时才发现,那个男同学身旁,竟然有一个像一座带窗子的小汽车的设备。像长立方体的小柜子,上面有透明玻璃,通过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有一个正在飞速旋转着的机器。机器的尖头正在对着一块金属切削。徐利高兴地叫到:“哇哈!加工中心!今天可算是开了眼了,原来咱们厂仅有的一台加工中心在打眼机车间呢。”
“那当然了,打眼机要改采煤机车间了,全厂最好的设备就得优先打眼机。”那位男同学干脆将手背在身后,得意洋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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