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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提醒她一句,“那狸猫呢?他会来救你吧。”
莲花斜着嘴大笑,露出一侧尖尖的虎牙。“十六,你以为我非他不可吗?如果那天站在老二门口看守的人不是他,我泼出去的水没撒到他身上,换成别人我照样能干。俺只是缺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十六,你要是个正常男人该多好,不对,要是我是个正常女人该多好。正常女人有个人疼就该知足,但俺天性风骚,没有男人的吊就像没嘴的葫芦,水全撒沙土地里嘞。你说呢十六?没有水,人是不是就该死了。”
不知为何,十六却只感到一阵鼻酸。他仿佛看见莲花曾奔跑在一片广袤的草原,健壮的小腿下是赤裸的双脚,她开心地大笑着,身后一群男孩追着她跑。踩在他背上的脚越来越沉重,他不敢抬头,拼命地闭着眼幻想,春风吹在莲花油黑粗壮的发根里,像母亲的手指抚摸着她头顶,她在一群艳羡的目光里爬上了最高的树梢,摸到了鸟蛋,“嘿!十六!拿衣服兜好咯!”
十六会站在树下张大嘴,跟着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她。她娇小灵敏,像林中鸟,丛中兽,应该长在河边,或者高原……独独不该走进这深宅大院。这里太干涸,没有生命能存活,
在莲花死后不久,金家遭遇了灭顶之灾。那位“狸猫”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投靠了新主子,腰板都挺直了不少。他带领一群人闯进宅子,丝毫不见当年对那“三位和尚”的低三下四。二少爷在家,见到是他,激动地热泪盈眶上去打招呼“兄弟,原来是你!”
谁知李立投奔蒋介石之后也染上了贵人多忘事的妙病,还没等近身就一脚踹翻了他。“搜!”
搜什么?谁都知道他公报私仇,但没人敢说。此时老三正在店里,十六出去买菜,家里全是妇孺,老的老弱的弱。听说家里出事儿了,老三急忙往教会赶,幸亏在祷告墙边找到了正跪着的二奶奶,“泰之?”
“妈,快去店里,先别回家”他说完,赶紧把几百块钱塞给他妈扭头就往外跑。十来点钟,街上人多,开车也没法走。老三打了个黄包车去东直门那拦人,十六要是拉菜会起个大早去郊区收,回来肯定要从这儿走。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迟迟不见驴车的影子。老三急了,想往外去,黄包车夫不乐意,非说乡下路难走,话里话外就是要加钱。不过老三刚才把钱全给了他妈,身上还真就所剩无几。坐等右等快到中午,十六驾着驴车这才慢慢悠悠从远处的小黑点里走过来。
到跟前都没看见老三,自己还觉得挺靠谱似地要扒几个大白菜送给守门的士兵,企图混个脸熟。老三气得跳上车,把鞭子一夺往四牌楼大街的店里赶。“三,三爷?”
十六还以为遭遇劫匪了,正要跳车逃窜被一把揪了回来,这才发现身旁是三爷。他有些诧异,忙问怎么了。
老三皱着眉,说“时候到了”
十六还没能完全理解,不过时间紧迫,老三也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他让十六坐到他怀里来,十六小声道——啊——忙四顾看熙熙攘攘的街道,“这,这…不太好吧”
老三说“别来这套”
十六坐到他怀里,听见他低头说,“怀里有把转轮手枪,你拿着收好。待会儿到了地方和二奶奶一起走,火车票和船票都买好了。”
十六摸到一把冰冷的东西,忙按照吩咐转移到自己兜里。
“十六,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许恨我。只,只许……”
“爷,你放心吧!我懂。”
按照老三的设想,莲花之死必将造成一串连锁反应。那位神秘的掌控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在国破家离的大背景里,故事的发生显得轻而易举。而且老三能够感觉到,十六太过美好。以至于是单薄的。不仅仅是生命的脆弱,他的本性纯良,至善与天真,是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大院里。一个单薄的生命在乱世之中难以生存,就如同一个个性单薄的角色迟早会消失在一部野心家的小说里。甚至会有人将他们的死亡当做是某种激发主角潜力的皮鞭,抽打,让所有人为之亢奋难以入眠,直至高潮。
十六的存在,与自己的关系犹如树和养分。一旦汲取完满足了生长需要,那么他的十六就会永远消失,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在一个普通的阳日下蒸发。那么我将再也找不到他,他就像童年里丢失的那把小锤子,永远留在黑暗,留在过去,留在泥土里任由你来践踏!
对不对,亲爱的创作家?
第24章血泪谈何为创作土壤
看到这里,我对老三这个人物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情。似乎我不认识他但却了解他,以至于我再看向十六七上八下的身影,都产生了某种相依为命的亲近感。他正翻箱倒柜着寻找作案工具,而明其一睡得像只入秋的蚂蚱,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动静,也很快被酒气和浓郁的夜晚吞咽。
我想张嘴说些什么,却感到嗓子一阵拉扯,扁桃体几乎黏在一起导致每每牵动喉头都像从活鸡身上拔毛,从活鱼皮上刺鳞,非得见点血不可。
“十六?”
十六双手还在大箱子里紧捣腾,听了我的话把脑袋转过来
“啊?”
——你本该……是如何的?
十六想了一想,两只薄耳朵微微颤动,在灯光下显得透明,我几乎能隔着洁白的脆骨支架看见他身后的墙。
——我本该要死了。日本人来了,杀死了好多人……我本该是在里面的。
——老三呢?
——嗯……三爷……去英国了。原先要去日本的,但是您不知道日本鬼子多坏,把咱北京城占了,胡同口都有人拿枪看着,出去进来都要喊皇军。我们在铺子里等了一个月打算坐火车南下,谁知道日本人说来就来了。从卢沟桥那头进来的,晚上我们还睡着,听见外面挨家挨户砸门。三爷说不用怕,他就去开门……
农历五月。北京热天刚来,晚上还算凉爽。伴着皎洁月光和几声鸡鸣,一行绿色的军队,其中囊括坦克,步兵,汽车……神情诡异地走进北京大街。动作带有表演性质的规范,即使街上空无一人。不多时,队伍有些挫败,活像某个小孩在学校拿了满分回家却没人夸的那种沮丧。何谓小孩,就是容易耐不住性,稍有不如意就急头白脸没有人样。所以他们开始挨家挨户砸门,从这一刻起,北京就再也无法入睡。
老三设想过很多种情形,却独独忽略了这个最致命的外界因素。店里被砸得乱七八糟,他都不在乎,但着实一个晚上没有睡觉。日本人打进来是迟早的,这个可视条件简直是土木考卷最后的加分题,他却没有抓住。竟然任由那个人将此作为新的拐点,把他和所有人送上了菜市口的断头台。自己辛辛苦苦设计的逃亡计划被一个久居在眼皮底下的铜钉戳破,这让老三非常愤怒。
他本以为趁着莲花之死一举夺来主导权,离开金家只不过是第一次胜利。那日他本该坐在柜台前检查账本,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火花——去买票。声音很小,很微弱,但他当机立断紧紧地抓住不放,与此同时他的大脑突然爆炸似地闪烁着无数画面,是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像一位久经沙场的魁梧战士拖拽着他往妓女的怀里送。两方思维的征战犹如山洪对马厩,那个弱小的声音几乎没有战胜的可能。他能清晰地记得那两扇雕花木门,距离自己不过三米,而他走了十分钟,每一步都必须用尽全力,每一秒都有无数声吼叫,他听见他妈在喊——泰之,泰之不要走。还有十六在喊——三爷三爷不要走。诱惑,纤细的腰肢,柔软的嘴唇,山峦与积雪的相连,老三走得大汗淋漓,只有拼命地闭着眼睛不去想不去听,因为那个即将熄灭的火苗告诉他——不离开,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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