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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轻声一笑,轻轻抚了抚那少年头顶,转手取来放在床头的外衫,摸到藏在暗袋中的扁盒,将盒中药丸吃了下去。侯彦见状,忙起身为他倒了杯清水。那药丸是谢瑢所赠,如今服下后,只觉清凉之气自腹中升腾,扩散到四肢百骸,就连神智也愈发清醒几分。
他精神略略好了些,便穿上衣衫。
侯彦又将陶碗捧来,盛着大半碗羊乳粥,是以羊乳代水,浸没米粒,小火慢熬而成,米粒粘稠,羊乳浓白,点缀着三四粒龙眼大小、犹若白玉般晶莹的鸟蛋,奶香同粳米清香相融,颇让人食欲大开。陆升也不辜负侯彦好意,将大陶碗的粥吃了干净,侯彦见他胃口颇佳,心中也欢喜,接了空碗道:“我再同老婆婆讨一些。”
陆升道:“不必了,”他心中牵挂甚多,终究还是道,“侯彦,你好生躲在此处,我……”
他正待说我往益州城去探一探,窗外却乍然传来喧嚣声响,不知何人大喊大叫,引得村人聚集而来,陆升隐约听见嘈杂声响中夹杂着“益州城”三字,便站起身来,起得急了,后背顿时传来撕裂般刺痛,他深吸口气,侯彦忙抓住他一只手,慌张道:“陆大哥,你有重伤在身,权且坐一坐,我去探听消息。”
陆升笑道:“不妨事,我服了灵药,如今无有大碍。”他直起腰身,待得疼痛散去,这才放缓步伐,走出门去。
他衣着与村民不同,自然不便贸然露面,故而只藏身在不远处屋角,凝神细听。原来是几个村民依约要为益州城中的大户送柴,不料却看见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故而陆升皱起眉来,众村民亦是露出全然无法置信的神色。
那几个村民却神情严峻,信誓旦旦道:“益州城不见了!”
偌大城池不见了踪影,原地反倒出现了一处看不到边际的湖泊,烟雨朦胧笼罩湖上,看不真切。这些村民被异象骇得心惊胆战,便径直拖着柴车返回了。
然则纵然出了这等奇事,如今众人吵嚷不休的,却是送去的柴车被原样退回,半文钱也不曾赚回来,故而一个一个都发起愁来。
陆升略略听过,便返回房中,沉声道:“侯彦,你在村中等我。”
侯彦才要摇头,却见陆升神色沉峻,竟是前所未有,他只得沮丧垂头,应道:“我、我等陆大哥。”
陆升便抓了悬壶,见侯彦眼巴巴瞅着,他勉强勾勾唇角,只是心中沉沉,半点笑不出来,只得再抚了抚侯彦柔细发丝的头顶,“你放心,陆大哥去去就回,断不会弃你不顾。”
侯彦迟迟疑疑点头,缓缓笑了起来,轻声重复道:“我等陆大哥。”
陆升迈出门去,烈日照在身上,却反倒冰冷刺骨,他按捺不住加快步伐,急急赶往益州城,不禁低声道:“阿瑢,阿瑢……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传的什么话。”
此去建邺,尚有千里,一路珍重。
他先前只当谢瑢仍在置气,然则眼下听来,却好似临别赠言一般。
谢瑢究竟……居心何在、如今又去了何处?
第84章汴水流(八)
无边无际湖面上,千里烟波浩渺。
浓雾迷蒙,遮挡湖面,稍远几步便难辨分明,湖水有沉沉浓绿,只随风微起涟漪,仿佛水下有凶兽隐匿,等待伺机而动,只在呼吸时泛起轻微波涛。
陆升立在水边已颇有些时辰,却至今未曾回过神来,就连野鹿也将他当做了雕塑,窥伺许久后大胆靠近,在他两步之遥处低头饮水。
益州城有数十万百姓官兵,如今却连城带人不见踪影,这广阔深湖却好似自亘古以来便横桓此地,水草丰美、甚至隐约能见鱼鹰掠过,静谧祥和,太过寻常,反倒更透出几分诡谲妖异。
突然间哗啦一阵水波响起,却是有银光闪闪的大鱼跃出水面,水沫仿佛珠玉飞溅,那野鹿受了惊,眨眼便跑得不见踪影,陆升方才回过神来,竟已是汗湿重衫,身形难免摇摇欲坠。
他伤重未愈,贸然涉水也不过徒劳送了性命,然而益州城诡谲失踪,谢瑢也行踪不明,只留下模棱两可一句传言。陆升一时间竟是一筹莫展,不禁又悔又恨。
悔的是又与谢瑢起了争执,如今连和解的机会也寻不到;恨的是如若自此天人永隔,他同谢瑢最后相处的时日,却是连半句好话也不曾留下。
然而转念一想,陆升又暗自忖道:自古祸害遗千年,谢瑢自然是祸害当中的大祸害,必定是有千年万年的极强运道,轻易不会折在此地。他叫我先走,自己自然有脱身之法……我须得……信他才是。
正这般忧思满腹时,几头野鹿又自他身侧惊慌逃走,陆升神思一凛,便察觉到远处马蹄声疾驰而来。他四顾一圈,便闪身躲藏在湖畔芦苇丛中一块巨石之后。
这边厢陆升才隐匿妥善身形,那边厢马蹄声便倏忽而至,前后三骑,均是柔然人的装扮,披散着满头发辫,以骨珠收束辫梢,个个背负牛角长弓,腰挎玄铁大刀,身着玄黑胡服,脚踏鹿皮长靴。为首的虬髯男子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一双狭长眼白多黑少,透着狰狞狠戾之色,骑的马也格外雄骏高大,手里还提着个瘦小的人形,临近湖边时,扬手就将手里人丢了出去。
那人摔在湖畔污泥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几息功夫才微微发出呻吟声,露出一张青肿渗血的脸来,赫然便是曾为陆升等人引路至慕兰堡的青年向导,如今手足扭曲摊在地上,关节处肿胀不堪,竟已被人尽数砸得粉碎。
那为首的男子用柔然语问道:“此处当真是益州城?”
那向导浑身是伤,虚弱应道:“正、正是……”
那为首男子轻轻拍着爱马肩背,大笑道:“好,好,好!这些个中原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行事龌蹉,如今就连天也罚他天塌地陷!可曾有人逃出来?”
那向导奄奄一息,未曾回他半句,那为首男子便一扯缰绳,枣红骏马人立而起,落下时一只前蹄重重踏在他小腿上,顿时骨折断裂声刺耳响起。那向导却是连惨呼也没了力气,只艰难蜷了蜷身躯,气若游丝道:“不……曾……”
那为首男子望着马蹄下苟延残喘的瘦弱青年,眼神如狼一般阴鸷,笑道:“益州十万肉羊沦陷,倒也可惜了。罢了,不如乘胜追击,杀进中原去!”
那男子身后两骑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如今望着满眼湖水意气风发,其中一人长脸蓄须,低声道:“启仑大哥,我等有重任在身,切勿轻举妄动。不如先将小王子送回部落,再禀明郁久闾可汗,率大军攻入中原,抢他们女人和牛羊、夺他们布帛粮食、茶叶药材、金银珠宝……”
那男子听得两眼放光,哼笑一声,满脸轻蔑,只道:“什么遭瘟的小王子!费这许多心思找来找去,不过是找回个野种罢了。他既然是我柔然男儿,如今恰逢其会,自己不上阵烧杀抢掠,却要拖累一帮兄弟放弃眼前的大好财路,只得护送他回部落——若被兄弟们知晓了,更是颜面无光……再不济也要杀些中原人、捉几头羊回去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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