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来了昌泓山,回到这样一个静僻愉悦的人间,在奚山的那些日子恍惚得让人疑心那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万事皆好,有山有水有食有书,扶苏松了一口气。唯一令他有些警觉的就是义弟章三郎,每每站在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地方,心机深沉、苦大仇深地望着自己。
扶苏估摸着这位“三弟”与自己有仇,只是不知道这仇是从何处算起了。可是,奇怪的是,她没有任何举动,只是瞪得他如芒刺在背。
扶苏自幼时起,从未与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相处过,自然也不知如何相处。她虽生得貌美,可惜扶苏年纪不大,倒也未到对女色缠绵的年纪,再加上有奚山君那样厉害的未婚妻,故而碰到那些瞧起来刁蛮任性的小姑娘,他便躲得老远。
少年章甘瞧着扶苏,也有些迷茫。他似是自己梦中瞧见的那个样子,可又有些不像。梦中的那个男人没有扶苏这样淡泊的性格。扶苏走进书院的藏书阁,能一日一夜不吃不喝,若是如梦中那个眷恋权势的男子,显然会对周遭的一切都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可是,扶苏对什么都视若无睹。别人随手把玩的是金玉,他随手握着的是一只丑得肾亏的布娃娃。
扶苏是这样一个怪人,可是,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显然不是。所以,有人比他更怪。
此事说来话长,但不得不说。
四人自打结拜,每天行起坐卧,几乎都在一起,本无亲疏之别,可日子久了,却渐渐显出差异来。他们兄弟,章甘对黄四十分关心,黄四喜与晏二下棋谈道,晏二却总是跟着扶苏读书习字。错了,应该说,晏二很喜欢观察扶苏,黑衣少年握着书,目光敏锐,常常看着扶苏面皮上的那张面具,便若有所思起来。晏二是个杀伐果断之人,在书院中,与人下棋,比拼狩猎,皆干脆不留情,实不像病亏短寿之人,可是他每日三餐地煮着炉上药,形容鬼态枯零,毫无血色,又让人确信他活不过几日了。
嬴晏待旁人都极其阴森,只有瞧见章三、黄四二弟,才难得带些温和之色。嬴晏极精通周易之术,能断八字,看手纹,卜吉凶,曾为昌泓山上众人批过命,皆道精准,可十分之数,他却总保留一分,众人打破砂锅问到底,嬴晏却道泄露天机者往往福薄而长寿不死,命途多舛,他宁愿福厚而少年死,却不愿风霜啜尽而白枯骨。
扶苏想起了奚山君长袖中的那方龟壳,她也是个极精通此术之人,且活了不少年头。
章三却讥笑晏二装神弄鬼,他说他能知过去未来,一切不过是雕虫小技。有同门丢了钱袋许久,嬉笑着让黄四来寻,这美得摄人心魂的少年拍了拍那人的左肩,便嫣然一笑道:“你去厨下寻。师兄前日夜间偷吃夜宵,钱袋掉在了米缸外的老鼠洞口。”
这同门去寻,果应。从此,众人更信服章三,而暗道嬴晏所学不精。
嬴晏不以为意,只叮嘱章三道:“你莫要处处玩火,不知谁天生有此异能,只瞧着妖气冲天,心思诡谲,莫名诳了你,施给你几分,便让你得意起来。”
黄四郎倒不耐烦听这些机锋,搬着棋盘打断了两人的话,拉着嬴晏到林中树下下棋去了。黄四痴迷黑白纵横之道,逮住人就非要来几局,全书院赢过他的寥寥无几。夫子是之一,晏二是唯二。
黄韵下棋下到最后呈现的莫不是一派风波诡谲的意向,看过棋局的人也往往赞叹不已,觉得妙趣横生,但是夫子总是趁他把局势摆成之前扼杀,而晏二则是纵容地佐他摆成山河万象,再一子截杀。黄韵含笑道:“嬴二哥,几时弟才能赢一回?”
晏二撂下棋子,带着倦意咳道:“今日就到此处,这玩意儿,只同你玩着还有些意趣。”
晏二每晚休息极早,天一黑便沉沉睡去。
当夜,嬴晏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回。
那是他们兄弟四人进入昌泓山的一个月后,那天,漫天星子,却起了西风。扶苏一向埋在书舍读书,不分昼夜。这一日,他如往常,等到夜深归来时,拎着纸糊的灯笼摸索着推开了房门。谁知屋中有火光,他低俯身子一瞧,却是晏二倚着药炉子睡着了。他从木床上抱过一张薄衾,刚披到这少年的身上,手掠过他的鼻子,却僵了一僵。
又没有呼吸了。
扶苏有些无奈。这书院中无人知晓,晏二一近夜晚,便彻底没了呼吸,如同死人一般。他之前无意中发现,本想背他去看大夫,那双阴沉的眼却瞬间敏锐地睁开了,毫无异状。晏二从不喊他大哥,总说他“其心可诛”。
扶苏猜测,这人兴许本就是只蝙蝠妖,或者是只猫头鹰妖也拿不准,与世人习性颠倒。
扶苏正待离去,那少年却又睁开了眼,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麻烦了。”
他抬眼,看到扶苏假扮的姬谷,审视许久,才道:“难为我费这许多工夫追踪你。姬谷今日已自首归案,你又是谁?”
第二日,大清早,扶苏推开门,竟真瞧见了一个大麻烦。一个颇为清秀的朱衣小姑娘跪在寝舍之前。她见是姬谷开门,也吓了一跳,“你……你为何在此?嬴判士可在?”
晏二最后一件黑色儒衫方系好,转身咳了起来。他从这小姑娘身旁走过,冷道:“你走吧,见到我的真容,也没用。”
朱衣姑娘猛地磕起头来,“求大人救救我爹,他只是错判一案,不当至如此境地!”
晏二沉声道:“为他一人昏聩无珠,害得真凶逃逸至今,方归案。”
朱衣姑娘抬起头,眉眼间还是一团稚气。她说:“我怎不知爹爹昏聩无能?但他本性善良勤恳,为官二十年都如一日,从无丝毫懈怠,便是因知自己智有所不及,恐贻害百姓,所以以勤补拙。他月前翻案宗,才知自己错判了案,已主动向平王和天子请罪,并全力追缉真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此案并未对百姓造成祸患,判士为何便要因此折他寿命?小女不服!”
晏二拂袖,冷道:“你又可知,因为那伙强盗未及时处决报到,又做了几起大案,害了陇东多少条人命。他们扔尸到云海赤江,那处是极阳之地,连我等都无法勾取冤魂,被害之人无法投胎,又只能再害人换命,这一翻一算,又死了多少人?此事之起,便皆因你那无能的爹,我左迁此处,途中被怨鬼一路纠缠,亦是因他!可恨他从些微江湖术士处寻到我在此处,又知道你命数极贵,竟握你手,一同入梦,摘了我的面具,见我真面,妄图乞命,苟延残喘,不拘了他重判难消我心头之恨!”
天渐已大亮,朱色衣衫的小姑娘垂下头,吧嗒吧嗒掉眼泪,却紧紧闭上了唇,不再作声。
“恒春,你为何在此?”
孙夫子打了个哈欠,从后院走到寝舍,唤众弟子起身早练,却被眼前跪着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金乌太守之女,孙师娘娘家甥女,远来探亲,今日方抵昌泓的恒春。
晏二冷漠而去,临行时目光隐晦不明地望了姬谷一眼。
恒春站起身拭泪行礼,孙夫子摸不着头脑。
待到下学,众人回寝,恒春果然已不在原处跪着。姬谷松了一口气,推开门,差点绊倒。
是,这小姑娘不跪在门外了,她跪在了门内。
嬴晏只当没瞧见此女,阴沉着脸拎药炉熬药。恒春已经跪了整整一日,却不肯让众人看到,只跪在暗处。
姬谷一直凝视着她,许久,躬身,好奇问道:“唔,你还能跪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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