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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央坐到毕庆堂的身边,轻声问,“囡囡睡了?”“睡了。”“大哥,我今天……”“我知道,你不是下午就打电话告诉我,说有个很复杂的手术吗?”“那你还等我做什么?”“我做什么不等你啊?不等你我还能做什么?”毕庆堂笑着戏谑道。谭央闻言脸上绯红一片,“你这人,才说几句就没了正经话。”
毕庆堂抬手搂着她,她也紧倚在毕庆堂的怀中,“还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那洋和尚的把戏就那么好?”谭央笑着点了点头,“是呀,就觉得自己在学校所学太有限了,要同他多学些才好。和赛德勒先生在穷人家里出诊就觉得,能用自己学的东西去帮助别人真是件很好的事,会的东西越多,对别人的帮助就越大,只是我自己还是太差了些。”毕庆堂听她的话,笑了,“你已经很好了,咱们不和别的有钱的太太比,单和你自己比,十年前,我在同里看见你时,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个黄毛丫头啊,哈哈。”
毕庆堂的话让他们沉浸在旧事中,忽然谭央开口,“大哥,若不是因为你,我恐怕连高小也读不下来,再后来的中学大学也是念不起的,就是我现在能做随行翻译,也是要你找人帮我补习德文的结果。多亏了你,若没有你,若不能遇见你,便没有今日的我。”毕庆堂听了谭央的话,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开,幽幽的说,“我们有我们的渊源,是会遇到的,也多亏了你,不然我还在铤而走险的做商会买卖呢,也鼓捣不起这么大的生意。”
十二月中旬,赛德勒先生回国,谭央和毕庆堂的生活又归回到原来的轨迹中,只是一九三三年的元旦,几年来音信全无的徐治中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黄埔军校毕业后被送到美国西点军校学习了一年,如今在南京供职,改日回上海来府上拜望。
信读完,谭央抬头看着毕庆堂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喝了洋墨水罢了,当官的、当兵的,外面威风,可这上海滩还是我毕庆堂的天下。”
寒假结束了,没看见徐治中,倒是从德国来了封信。谭央读了信后,低头不语。陪女儿玩的毕庆堂看谭央半天没动静,就问,“那洋和尚说什么?”“他感谢我在上海时对他的帮助。”“嗯,这人倒是讲究嘛。”谭央低下头将信沿原来的痕迹折好,放回信封,思量良久才小心翼翼的开腔,“他还说,欢迎我去海德堡医学院继续深造,他给我争取到了一个读硕士的机会,带奖学金的,好像他争取这个,很不容易。”
毕庆堂将女儿放到地上,不屑一顾的说,“他以为谁都稀罕去那么老远读书啊?他白费那个劲,你又不会去。”听谭央没有搭腔,毕庆堂又追了一句,“你说是不是?”谭央微微叹了口气,“哎,没办法。”毕庆堂闻言豁的转过身,面色严肃的高声反问,“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去?”谭央掷气似的一语不,立时,屋里气氛一滞,夫妻俩就有了针锋相对的架势。
早春的正午,户外的阳光透过客厅里落地的玻璃窗照进来,上海滩的春天被尘嚣与绵雨瓜分着,余下的晴朗是酝酿后的产物,既不直莽也不敷衍。言覃拖着一个粉纱裙的洋娃娃在厚厚的地毯上连蹦带跳的走着,春日的光照在言覃白生生的脸上,粉嘟嘟的,小姑娘眯着眼睛笑着,露出小虎牙,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簇新憨顽。谭央看着女儿,面色舒缓了许多,走了两步,蹲下身抱起言覃转身上了楼。
这之后,夫妻俩闹了两天别扭,接着,毕庆堂买了一条珍珠项链送给谭央,谭央说自己一直想买一条这样的项链配衣服,道了谢,戴上后毕庆堂连声称赞好看。于是,夫妇二人又和好如初了。
其实,谭央并不真的需要那么一件饰,毕庆堂也明白那玩意对不上谭央的心思,可这就是他们夫妇的相处之道。他明白,做男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明白,做女人什么情况下该怎么回应。居家过日子,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只不过情是真的,他们又在乎彼此,懂得珍惜,所以分歧争吵也不伤感情。但是自此,谁都没再提出国留学的事。
不过,谭央就此有了心事,日子一天天的过,眼看这个学期结束谭央就医学院毕业了,她常常失神,心情也渐渐的烦乱起来。一天,毕庆堂忙生意,回家略晚了些,在女儿的房间,他看见哄孩子睡着后的谭央躺在女儿身边,手里拿着那封赛德勒先生的信,一脸的落寞迷惘。他就此明晰了,她是真的想去那个遥远的国度了。自娶她之后,毕庆堂是尽己所能事事叫她顺心遂意,如今有一桩她不能如愿,他便有了愧疚的感觉。
那个周末,毕庆堂带着谭央去汇中饭店吃西餐。铺着格子台布的方桌,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侍者将牛排端了上来,毕庆堂便把烟在烟灰缸捻了捻,熄灭了。他看似无心的说,“十年前,咱们第一次出来吃饭,就是在这里吧?”谭央笑着点头,拿起叉子在牛排上轻轻划着,有点儿难为情的说,“十年了,我还是切不好牛排”。毕庆堂笑,也没搭话,拿起刀叉切起了牛排。
“小妹,记得当时我和你说过什么吗?”抽冷子,毕庆堂问了一句。谭央眸子一亮,看着若无其事切牛排的毕庆堂,眼神继而又黯淡了下来,有些敷衍的回答,“你说要给我买好看的衣服。”毕庆堂哈哈一笑,将切好的那盘牛排放到了谭央的面前,“看看你什么记性啊?我不是说,要是你书读得好,我就送你出去留洋吗?你还说你才没那么野呢!我看你啊,可是说话不算数喽。”谭央听罢,眨了眨眼,不忿的说,“明明是你说话不算数,你最无赖了!”说完后,两个人都笑了。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在车里,毕庆堂问谭央,“若我不让你出去留学,你还会去吗?”谭央想了半天,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不去会怎样?”谭央看向车窗外,有些吃力的回答,“遗憾,很大的遗憾吧。”“人生一辈子,遗憾的事很多,再添一桩,可以吗?”毕庆堂很诚恳的问。谭央转回头,看着毕庆堂,顿时委屈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微微点头,泪珠因此溢了出来,一粒接一粒的往下掉。毕庆堂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搂住,动情道,“小妹,我们的人生那么多的遗憾,我们本就承担不来,我又何忍再为你多添一件呢?”
☆、43.(41)留洋
西元一九三三年,谭央开始办理出国赴德留学的事宜,一切办的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上海五月的初夏了。毕庆堂在杭州又开了一家百货公司,上海近郊的缫丝厂也在规划中,毕庆堂做生意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他笑着对谭央说,现在他毕某人是诸事顺意,唯独太太要跑到外国去了。
晚上,毕庆堂将上完劲儿的坤表放到谭央的枕下,“打算什么时候走?”“下周吧,想买下周的船票。”毕庆堂皱着眉嘀咕,“这么快啊?”谭央笑着挽着毕庆堂的手道,“早去早回嘛,在海德堡医学院读研究生要两年零三个月,学得好的能提前毕业。”毕庆堂点头,“好,我给你买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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