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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桥苑已经有过几回丧事了。我们这一栋公寓,还是第一次。胖丫与小孩子觉得好玩,都来聚集,跑来跑去,无故欢叫,我们一楼的门洞里,顿时一派热闹气象。门洞旁边,八字排开,摆了两路花圈。我们这才由花圈的挽带上知道,饶庆德教授夫人的名字叫德馨。殡仪馆的仪仗队来了,穿着潦草却花哨的制服,是寥寥三五人的管乐队;反复吹奏了哀乐,之后是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真的好想你》,只是把节奏变缓拖长,把欢乐拖成哀伤。殡仪车缓缓开出花桥苑,饶庆德教授身穿黑色西装,戴了墨镜,步态呆滞,由张华搀扶。饶庆德夫妇的儿子捧母亲遗像,哭了几声就收了,好像也是觉得因为应该哭哭而已。媳妇没有哭,只做出了悲伤的神态,牵着蹦蹦跳跳的儿子。单单张华不住地擦眼泪摔鼻涕。
我们花桥苑几次丧事,人家都请了张华帮忙,张华每次都哭得赛过孝子,让人家好生感动和感激,没有人哭的丧事总归不显得隆重。回头张华坐在自行车棚里,自己冰敷红肿的眼睛,也懊丧,道:“我哭个鸟!又不是我什么人?怎么就这么没有出息?”之后,又为自己找理由,说:“我这是当寡妇坐下毛病了,看见人去了就替活着的人难受;就想到哪天我去了,我的胖丫怎么办?”说着又是泪如涌泉。两个门卫在门房,呆头呆脑地看着。马路两边的小店铺,老板们都把脖子伸长了,望着灵车过去,再发出自己的叹息与议论。老扁担在台阶上坐着,慢慢吸香烟,也张望,却到底还是平时的木然。聂文彦在她家阳台上,对我发表了感想,说:“其实我们也很痛心;其实老太婆还是相当有人品的;世道总是好人无好报;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一场文字官司,打到这种地步,真的可以你死我活,也是叫人意外。至于社会体制问题研究,是饶庆德教授权威,还是王鸿图老师有理;到底谁首创?谁抄袭?其实我们花桥苑大家,真是没有任何人在意。从历史的抽象意义来说,也只是理论本身有意义,而研究理论的人或多或寡,或争论或分歧,或剽窃或抄袭,都是正常现象。所有一切,怎么抵得过一条活活的性命?送殡之时,天低云暗,秋霖又起,寒意格外刺人,城市生活小区的丧事,空洞潦草又寂寥,我们花桥苑人家,人人都看得心惊而无言了。
老扁担倒是经得起踹。他受了这次围殴以后,当时以为只是外伤,后来却胸口发闷,还吐了几口血;也不肯去医院,舍不得钱,就自己在药房买了止血药吃,再躺几日;又起床了,又挑起箩筐收破烂了。
再几个月过去,老扁担看来确实没有大碍;倒是因祸得福,收购破烂的生意,更上了一层楼;我们花桥苑的人家,已经只愿意叫老扁担进来了。老扁担过去的生意,可以算是红火的,现在就可以称为垄断了。老扁担自己没有要求垄断,是我们花桥苑人家的主动,我们愿意被垄断。因为与破烂打交道,其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跑出去在大街上等候,宁可多费一点时间,要等一个面善的进来;面善也还是生人生面,又要谈一番价钱;许多破烂是不肯承认七两秤的;还压价,报纸涨价到五毛一斤,他只肯说四毛。买卖破烂,总是一桩没有斤两的小买卖,却还要弄得人心里不舒服,还要大费口舌,更让人还觉得委琐无趣;有时候还会恼火地大叫:不卖了!不卖了!现在好了,一切都理顺了,自然就是老扁担了。现在我们卖破烂,简单到可以就站在阳台上,叫唤胖丫一声;胖丫就去把老扁担带进来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老扁担收购我们花桥苑人家的破烂,差不多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到后来,谁要是不叫老扁担,倒是叫旁人惊奇了,觉得事情怎么就怪怪的呢。饶庆德教授的家庭有了重大变故以后,原本由他夫人处理的破烂事宜,现在交由张华处理了。张华便拎出破烂来,自然就是老扁担接了。只有聂文彦,她是坚持不接受老扁担的。与其说是她与老扁担拧住了,还不如说是她与自己的观念拧住了。聂文彦索性不卖破烂了,她把破烂一一归类整理,都堆积在通向顶楼平台的过道上。为自己的观念受难,总是大有人在,聂文彦算是让我认识了这种执著的人。
这是1998年的夏天了。又是几场泼天的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然而,这一次我们小家庭遭受的破坏与损失,被大破坏与损失掩盖了。洞庭湖涨水,鄱阳湖涨水,中原大片地域的千湖万泊都水满为患,长江的大小支流都涨水,都在倒灌长江;上游的洪峰还一趟趟赶来,长江便成了我们城市的一道悬河。我们花桥苑人家,天天去江边看水;长江宽阔气派得一塌糊涂,果真叫人气短眼晕。我们是不怕大水的,只是被大气象震慑。抗洪救灾开始以后,人人都上堤去了,花桥苑只剩下老弱病残。大事件就是这样的风起云涌,一呼百应;人人随着潮流说话和做事,身不由己地亢奋;到处看见英雄包括自己也是,振臂一呼,都气壮山河;日常的那个自己,连自己也都找不到了。
老扁担也急急赶回家乡了。老扁担的家乡在汉川,也倒了好几个小口子,村庄淹了不少。大水退下之后,我们花桥苑人家,开始捐献救灾物资;一波一波地捐献,从棉被棉袄到毛衣毛裤,再从毛毯秋衣到床单衬衣;捐献到单位,也捐献到居委会;街头的捐献站,也跑去捐献;家里翻了一个底朝天,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了;几十年前的呢子中山装,绣花棉袄,还要它做什么呢?如果这一次长江真的倒了,武汉淹了,还要什么东西?物质果然就是不重要的,果然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事件带来了大气魄,我们花桥苑人家,捐献热情持续高涨,接近疯狂。老扁担回来以后,大家也把衣服鞋袜被子枕套什么的,纷纷地抱了出来,塞满了老扁担的箩筐,再要他赶紧挑回乡下去;老扁担赶紧又往家乡跑,整日里嘴巴里像在念经,尽是“谢谢”两个字。
大事件终于慢慢隐退,人们的非常热情也慢慢平复,日常生活又慢慢主宰了岁月,不过,日常生活不再是往日重现,是新的日常生活了,经历总是有用的。老扁担再从乡下回来,与大家熟人熟面地有一点像亲戚了,他的目光不再死死盯在地上,也可以与大家一问一答地对话了。老扁担箩筐里还挑来了一个小男孩,黑得泥鳅一般,精瘦,脖子格外细长,浑身都是野兔的机警与惊悚。我们花桥苑的人,看见了小男,孩,觉得有趣,就问老扁担:“你孙子?”。
老扁担答:“我孙子。”
“几岁?”
“三岁。”
“三岁最好玩了。”
“三岁是好玩。”
“孙子叫什么?”
“都叫黑泥鳅。”
三天以后,黑泥鳅就和胖丫熟了。胖丫牵着黑泥鳅的小手,逢人就说:“黑泥鳅还会唱《走进新时代》呢!”人说:“黑泥鳅唱一个。”胖丫就说:“唱!黑泥鳅,唱了给你喝可乐。”黑泥鳅就绞一绞小手,忽然昂头,开口便十分地高亢气壮:“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率领我们走进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黑泥鳅舌头有一点大,偏是要努力吐词;还受自己气韵的感染,最后要握起小拳头,举起胳膊向天空,拖腔一直要拖到气尽;把听歌的人们心疼得,直抢过去搂在怀里,笑得死去活来;然后,就给黑泥鳅可口可乐、雪碧或者果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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