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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章 里应外合
在他们这一群里,虽然算何德厚这个人最可恶,然而算他年纪最大,大家究竟不能不对他谦让三分,所以在言语之间,也不一定和他比嘴劲。何德厚说了他们一句装糊涂,见他们并没有作声,自己立刻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言语过重了一点?便笑道:“你二位总不见来,跨进门好歹是位客,你看我是心里闷不过,有话就冲口而出,请不要见怪。里面坐,里面坐。”说着,点头又带着招手,童洪跟着他进去。这里前后两间屋,前面也就陈设着成一个客室的样子。两把椅子夹了一张方桌,上面陈列满了茶壶酒杯,以至于菜饭碗。更有草纸帐本,大小秤盘,以至于破袜子。何德厚将桌上零碎东西一阵清理,在破袜子底下找出一盒纸烟来,于是递着纸烟,请二人坐下,叹了一口气道:“也许是你二位不知道。秀姐娘这大年纪了,她竟会背着我卷逃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现在这几条街几条巷,哪个不知道?”童老五道:“这事真有点奇了。有道是叶落归根,一个人上了年纪,哪个不想骨肉团圆?姑妈她老人家这样大年纪,正是图个热闹,谋了团圆的日子,好好儿的为什么离开这个家呢?”何德厚道:“这事就是这一分奇怪,我是她亲手足,我也猜想不到她是为什么要离开我?若是年纪轻的人,还可以说是不守妇道。她已经是个老婆婆了,也决不会去再找一个男人。这是向哪里去安身呢?”洪麻皮道:“这也是奇怪,难道外人还会好似自己手足吗?我们是刚刚进城,实在不知道这件事,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呢?”何德厚道:“那天吃过午饭,半下午我才出去,回来就不见她了。我们脸都没有红一红,更不用提没有说过一句什么话了。所以街坊朋友把是什么原因来问我,我总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你想,自己家里人跑了,为的是什么原因跑的,我都说不出来,人家不骂我是个大混蛋吗?”童老五笑了一笑。何德厚笑道:“老五,你不用笑,我自己骂自己,我真是个混蛋。我养活了她母女一二十年,到头倒是脚板上擦猪油,用那种狠心手段对我。你想,所有一千个是一万个是,到于今不都是吹灰了吗?我早晓得有今日,不养活她母女两个人,省下多少钱?少淘多少气!现在这事传遍了,倒想不到你二位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洪麻皮道:“原来如此,何老板是随她去呢?还是要去找她回来?”何德厚歪了头吸着纸烟,淡淡地笑道:“我找她回来作什么?有供给她吃的,有供给她喝的,我一个不会多享受一点?”洪麻皮道:“你那外甥女,她不会和你要娘吗?”何德厚把嘴角里的纸烟取下来,弹了两弹纸烟灰,因踌躇道:“依着人家告诉我,她母亲走了,她一定知道。但是秀姐是个十分调皮的人。我没有把柄,糊里糊涂去问她。那么,她猪八戒倒打一耙,反说我逼走了她的娘,我岂不是搬石头压自己的脚?我现在不去告诉她,她也就不会来反问我,我乐得图一个干净。”
童老五默然坐着吸了半支烟,只让洪麻皮去和何德厚说话。说到这里,便向洪麻皮道:“何老板正不是心事!我们不要在这里打搅了。”何德厚淡笑道:“扯淡!我有什么不是心事?我只当她死了。”洪麻皮知道童老五不耐久坐,便站起来道:“晚上酒馆子里见吧。我们有好几处要跑,来得及,最好明天就回到乡下去。因为我们乡下还有要紧的事呢。”说着,已走出屋子来,各人提起放在屋檐墙脚下的斗笠,放到头上,在天井里雨丝下站着。老五抬起一只手扬了一扬道:“何老板,凡事想开一点,晚上吃酒,等你候东了。”于是两人高高兴兴地冒着雨走了。走出了这条巷子,童老五低声道:“这醉鬼是真不疑心我们呢?还是装假的?”洪麻皮道:“根本我们就不必到他这里来。我们千我们的,管他知道不知道。事情做到了现在,我们是骑在老虎背上,不干也得干。我们先去见了杨大个子夫妻,把计策想定了再说。”童老五笑道:“晚上还约着醉鬼吃酒呢。我们偏偏老他一宝①,看他还来不来?”洪麻皮笑道:“我们见了杨大个子再说。”
①老他一宝——行会语言,即“照样搞他一家伙”。
他们一路走着,一路啾咕了这事,有个十几岁的小伙子,站在路边,对他们两人望了一望。他两人只管走路,也没有加以理会。到了杨大个子家里,那雨兀自下着,他们家矮屋檐上的檐溜水,倒像挂了一片破水晶帘子。杨大嫂子拿了一只男鞋帮子,靠了屋门框,就着光线在缝绽。童老五老远地叫了一声“大嫂子”。杨大嫂猛可地抬头笑道:“我料着你不久会来,不想你倒是来得这样快,而且落雨天也来了。”两人在屋檐放下斗笠,走进屋来。
杨大嫂跟在后面,低声问道:“那位老太太怨么样了?在乡下住得惯吗?”童老五道:“若是住得惯,我们不会冒着雨进城来了。”杨大嫂子道:“城里这位年轻的,我倒是见过了两回,正是急得不得了,不知这位老的情况怎样?这两天似乎有了一点真病,天天到医院里去看病。”洪麻皮向老五看了道:“这倒是个机会了,只要她能出门来,比她缩在家里又好得多了。”杨大嫂笑道:“老五是喜欢听施公案的,现在到了他自己做黄天霸的时候了。”童老五道:“少说笑话。大个子哪里去了?我们等着他商量呢。”杨大嫂道:“放着我诸葛亮在面前,你倒要去找牛皮匠。天下这样大的雨,你们也不必出去了。我烧一锅热水,你们洗脚。我给你找两只旧鞋子踏着。然后我去切四两猪头肉,买两包花生米子,打半斤酒,你们舒舒服服地坐到天色摸黑,大个子就回来了。”洪麻皮道。“我们在城里不多耽搁。要是像大嫂子这样铺排,一天不急,二天不忙,那要到什么时候做完这件事?而且也是老五多事,刚才还特意去看了那醉鬼,看看他性情怎么样。他虽没有疑心到我们身上来,但是他知道我们进了城,就不宜多耽误。”杨大嫂放下了针活,在破墙眼里掏出了火柴盒与纸烟盒,正要向他们递着纸烟敬客,听了这话,不免呆上一呆,向他们望着,因道:“你们这不是无事找事,为什么要到他面前去露一手?这样说,你们不能先走了。必得那个人走了,你们还在城里,而且还故意让那醉鬼常常看见你们,才可以迷糊了他的眼睛。”说着,擦了火柴,向他两人点着纸烟,眼望了他们,看他们如何答复。童老五搔了头发,皱了眉道:“你们还要这样怕他吗?”杨大嫂道:“我们不是怕他,我们为了顾全那个人,不能不这样做。”
童老五默然地吸着纸烟问道:“难道另找一派人把救出来的人送下乡去?”杨大嫂说着话走到隔壁厨房里去,坐在缸灶口上烧火,昂了头向这边道:“慢慢地谈吧。反正这个时候也不就去动手,说早了泄漏了我的阴阳八卦。”童老五听她这话,自是将信将疑,却望了洪麻皮微笑。洪麻皮笑道:“你就耐烦点,等着诸葛亮的将令吧。至多也不过几个钟点的事。你只当我们走路走得慢些,这个时候还在路上走着。再过一会,这位诸葛亮就要叫你附耳上来,你就可以恍然大悟了。”童老五因洪麻皮如此说,便依了他的主张,洗过了脚,和洪麻皮坐在矮桌子边,搓着花生仁的红皮衣,将茶杯盛了烧酒端着喝。杨大嫂坐在门边矮凳子上,手纳了鞋帮子,陪他们说话。酒喝光了,老五隔着门望对过空场柳树缝里的街灯,正亮着一颗红黄色的灯泡子。天色已经昏黑了。却听到杨大个子学了时髦的京调《月下追韩信》,一路唱着:“顾不得山又高,水又深,山高水深,路途遥远,来寻将军。”童老五迎到门口来道:“今天生意好,这样高兴唱着回来。”杨大个子将两只空的菜夹篮,叠着搁在一处,将扁担扛着走了来,便放在门外屋檐下。突然站住道:“咦!这样大雨天,你们由乡下来了,是我们这位军师打无线电把你们叫来的?”他取下头上斗笠,走进屋来向地面看看,许多花生仁子皮,桌上剩了一张干荷叶,还有些卤肉香味,桌上玻璃的酒瓶子,空着放在桌子角上。因笑道:“你们来了大半天了?”洪麻皮站起来道:“我是个帮腔的,不能不跟着唱的人走。可是刚才听了大嫂子说,这事少了人办不成,多了人又七手八脚,怕走漏了机密反而不妙。”杨大个子自在厨房打了一提桶水来,人坐在凳子上,将两只脚插入提桶柄两边,在水里浸着,自己互相搓洗。向童老五道:“这样说你们都商量好了办法了。”童老五皱了眉道:“这件事,未免太让老洪出力。”洪麻皮遭:“只要事情办得好,出一点力,那也没有关系。计策是想好了,就怕人家不上我们的圈套。”杨大嫂子一拍胸,然后又伸个大拇指道:“这主意我想了好几天,实在是不错。而且碰到这个下雨的天,又千好万好。这条计要不成功,以后我不叫诸葛亮了。”说着,拉了杨大个子站到一边,对他耳朵边啾咕了一阵。杨大个子笑道:“那很好!我准照办。”说着,走向前拍了洪麻皮的肩膀,笑道:“那未免要你受一点累。”洪麻皮道:“这无所谓,跑几里路算不了什么。但是预备车子,不要误了事才好。”杨大嫂道:“对过小巷子里的李大疤子他的车子,就可以让过来。本来我就计划了把他拉在内的。但是他和我们交情浅些,有了洪伙计来了,光借他的车子,他没有什么不肯的。”杨大个子道:“奠为这件事,她还存了些钱在我们这里。我们照样的出租钱,有什么借不借。他不拉车子在家里睡觉,一样可以挣钱,他还有什么不千吗?只是要麻皮多受累,将来只好叫她们重重地谢你了。”童老五道:“不光是让他出力,我照着大嫂子的话,在半路上接车子。”杨大嫂笑道:“至于你受累不受累,这个我们不管,好歹这笔帐你去和债主子慢慢地算。”说着,向洪麻皮夹了两夹眼睛。童老五叹了口气,又摇了两摇头道:“大嫂子,你不能算诸葛亮,我童老五为人,你还看不透,我先说了许多话也无用,我们向后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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