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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雄端起大玻璃杯喝了一口,笑道:“这就是和普通商人上茶馆讲盘子的情形一样了。然而所谓吃一碗沱茶,那个价目,和这就有分别了。拿普通商人吃沱茶的事来比,就可见国难商人的身份是怎样的高。他们每日在这种大餐馆里鬼混,一个月总要花上万吧?”亚英笑道:“你真够外行。他们是为了生意,所以必须在这个地方,一次就可以花好几万。”亚雄道:“那怎么花得了?”亚英端起玻璃杯来喝了一口,微微地笑着。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那李狗子匆匆忙忙地跑来了,脸上带了几分笑容,弯了腰,伸着头低声向亚英道:“就在这里开一张支票。”这句话首先教亚雄吃上一惊。记得在南京的时候,他拿着新的十元钞票,还要请教人,问问是哪家银行的,更不用问他什么是支票了。如今是居然会开支票了。他几时识得许多字,又几时学会了开支票。其实李狗子是无日不开支票的,他并没有理会到有人对他这行为感到奇怪。他挤着和亚英坐下,在西装袋里先掏出一本支票簿子来,然后又在小口袋上拔起一支自来水笔,伏在桌上写了一个五万元的数目,然后在户头名下签了“李福记”三个字,再由身上摸出一个图章盒子,取了一方小牙章,在名字下盖上了印鉴。看他的字虽写得很不好,但是笔画清楚,至少他把支票上这几个字已写得很纯熟了。
亚雄如此想着,就不免注意着李狗子的态度,李狗子偶然一抬头,却误会了亚雄的意思,笑道:“大先生觉得这数目不小吗?这一种事是难说的。有时候两三倍这样的数目还不够,生意人有生意人的打算。有道是暗中去,明中来。”亚雄知道这话是江南人劝人作慈善事业的言语,便道;“你倒是大手笔,这是向哪个大机关捐上这样一笔钱?”李狗子笑道:捐钱?哪里有这样大的事,要我捐五万。上次飞机募捐,我也只捐了五十元。”他一面说话,一面将自来水笔、图章盒、支票簿子陆续的向身上收着,笑道:“我还要到那边去坐坐,也好把这件事办完。二位在这里再坐一会,我还有事要请教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银制的纸烟盒子,打开来,将支票收在里面,手里捏着盒子,笑嘻嘻地走了。
亚雄问道:“他真有钱,带了支票簿子在外面跑,一提笔就是五万。我看他写着五万元的数目,一点也不动声色,分明是满不在乎。”亚英道:“作生意的人,在要下本钱的时候,五百万,五千万,也是大大方方的拿出来,动什么声色。作生意怕下本钱,那还能发财吗?”他说到这里,正好茶房来收盘子,听了这话,微微地笑了。亚雄道:“可是听他那话,暗中去,明中来,并非是下本钱呀!”亚英等茶房走了,低声道:“这就是所谓‘开包袱’了。不是直接下本钱,也不是间接下本钱。”亚雄道:“什么叫‘开包袱’?”亚英笑道:“大庭广众之中,你老问这种事作什么?喝酒吧!”说着把玻璃杯子举了起来,眼睛望着哥哥,眼光由杯子口上射了过来。亚雄看这情形,也就明白了一点。只是那李狗子在这桌上开了一张支票就走了,这“开包袱”经过的手续,还是有些不懂。因为亚英不愿说,也就算了。
两人已有微醉,吃过了几道菜,面对着桌上的一杯咖啡,杯上腾起一道细微的清烟,香气透进鼻孔,颇也耐坐。随便谈了些家常,但看这大厅里面电灯都照得雪亮,回头看窗子外面,却是一片漆黑。亚雄开始催着要走,却见李狗子额角上冒了汗珠,脸上红红地,手上夹了大衣,拿着呢帽,匆匆地跑了来,笑道:“事情完了,事情妥了,有累二位久等。明天正午,请二位吃餐江苏馆,我们在那里集合。”亚雄道:“这不必了。我想明天陪舍弟一路下乡去一次。他自离开了家庭,家父家母都很惦记着。”李狗子道:“哎呀!我一直想去看老太爷,至今还抽不出工夫来,真荒唐,真荒唐!”说着却又将另一只空手,拍拍亚英的肩膀道:“我们要办的那一件事,还没有接头,你怎么可以离开呢?这并非十万八万的事,你不要不高兴干呀!”亚英笑道:“我倒并没有打算在这上面发多大的财。”李狗子“哦哟”了一声,又把手在他肩上连连地拍了几下,笑道:“小伙子,不要说这话呀!不发小财,怎么能发大财呢?你老大哥,到如今还不敢说这话呢!”
亚雄见他放出那不尊重的样子,还自称老大哥,实在让人生气。可是亚英对这样一个称呼,并没有什么感觉。亚雄虽然并没有什么顽固的想法,只是想到李狗子在南京是个拉黄包车的,便觉得他今日衣冠楚楚,一掷万金,令人发生一种极不愉快的情绪。因此他站了起来,将挂在壁间衣钩上的那顶破呢帽子,取在手里,身子走出座位以外,作个要走的样子。
李狗子现在是到处受人欢迎的一个小资本家,如何会想到有人讨厌他?便将拍亚英肩膀的手,伸到亚雄面前来。亚雄却没有那勇气置之不理,也就和他伸手握着。他摇撼了亚雄的手,笑道:“我们自己兄弟,不必见外,明天中午,我到二哥旅馆来等候吧。”亚雄手里握着他那肥厚的手,但觉自己心里热烘烘地,握着一把粗糙的脂肪品。心里本已想着,是多少肥鱼大肉把这小子吃肥了。现在听了他这一番亲热之词,便又想着:“我们会成了自己弟兄的。亚英是他的二哥,总算给面子,没有叫老二,也没有叫二弟。”心里有了这一番感想,脸上便也随着表示笑容出来。
李狗子依然摇撼了他的手道:“说话算话,决不是空口人情,我明天十一点准到你旅馆来奉邀的。”说着回转脸来望了亚英。亚英点着头笑道:“经理赏我们弟兄饭吃,我们还有不欢迎的吗?”李狗子大笑,拍着亚英的肩膀道:“我们这位老弟,活泼得很!”说着把那肥大的巴掌,向空中一举,作个告别的样子,然后走了。
亚雄望了他兄弟道:“你何必和他这样亲热?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现在又是个市侩,和他这样要好!”亚英笑道:“你这种顽固的思想,在重庆市上如何混得出来?他虽是个粗人,还有三分爽气,市面上那些鬼头鬼脑、满眼是钱的商人,我们不是一样和他们在一处亲热着吗?在若干时候以前,我还不是个挑着担子赶场的小贩?是的,在早一些时,我是一个西医的助手,仿佛身份比他高些;可是也就为了这狗屁的身份,几乎饿死在这大都会里了。”他原是站起来要走的,越说越兴奋,又不觉坐了下去,手上端起那残余着的半杯咖啡,又喝了一口。
亚雄笑道:“算我说错了。我们自己的正经话还没有谈,可以走了。”亚英原也不能说兄长的话错了,一个青年为了挣钱,和什么人也合得起伙来,前途也实在危险。只是已走上了这条路,不能不辩护两句。现在亚雄认了错,他更没得可说的,便笑着一同出了大餐馆。他已找着上等旅馆,开了一间房间,引着亚雄去谈了半夜。亚雄算是知道了他来重庆的任务,也了解他与市侩为伍自有他相当的理由,直到夜深,两人才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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