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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英和青萍这时对坐在隔壁屋里的椅子上。亚英觉得黄小姐那一份美丽,随时都在增涨,真是越看越有味。想找两句话和她说,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又因主人主妇,全不在屋子里,而且隔壁送出博士嘻嘻的笑声,觉得他们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便笑道:“你老师家里,今天有什么喜庆大典吧?我们似乎应当表示一点敬意才好。”青萍道:“我也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你呢。你和他们家作了很久的邻居,应该比我还知道。”亚英笑道:“让我来想想。”于是他搔着头发低头沉思了一会。这时西门德口衔了雪茄,脸上抑压不住心里发出来的笑,踱着缓步走出来。正要偷看这一对未婚夫妇的态度,把两人的话听了一半,因笑道:“什么喜庆事也没有,我太太有这么一股子劲,忽然想到要请客,才觉过瘾,她就请客。不过这在先生支出的帐上,多付出一些款子而已。”
亚英知道博士夫妇的脾气,有时先生站在上风,有时又是太太在上风,但站在上风的人,又很容易的落到下风。今天太太在高兴头上,博士迭次站在上风,截至现在酒阑人散,西门太太已感到疲乏,高兴的高潮,业已过去,这就应该烦腻了。博士自己也是在高兴头上,还只管向夫人加以批评,可是在旁观者的眼里,此风也不可长了,于是把话题撇开来,笑道:“过江去,我还有点事,假如博士和太太要过江的话,我们就走吧。”西门太太这就在屋子里隔了门插言道:“你二位请便吧。我有点不舒服,我不能劳动了。”
青萍听到说师母不能劳动,便跑到里面屋子里来探望,见她斜躺在小沙发上,两手十字交叉的放在胸前,微微地闭了眼睛。看那样子实在也是疲倦的不得了,因握了她的手笑问道:“师母还是喝醉了吧?”她是微闭着眼的,这就微睁了眼睛,笑道:“吃过饭都两三个钟点了,要醉我早就醉了,还等着现在吗?我四肢无力,也说不上是哪里有病。”说着,打了个无声的呵欠,伸着半个懒腰。可是她坐在椅子上,动还不曾一动。青萍道:“那么我们就先过江了。明天我们在温公馆会。”西门太太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青萍告辞出来,向亚英丢了个眼色,这在他,比得着一道紧急命令还要感到有力,立刻起身向主人主妇告辞。
西门德并没有要紧事过江,送着客人走了,就回房来看太太。见她还是那样躺着,就笑道:“不要真的累出病了。”她笑道:“什么道理,好好儿的会病了,我是北平土话所说,这是钱烧的吧?”西门德笑道:“不要让外人听到了笑话,我们这才有几个钱呢?就会把人烧病了。”西门太太笑道:“真有那么点。这个地方,虽然在江边上,对面就是重庆。可是这里是山上,人家很稀少,晚上治安有问题。依着我的意思,我们搬到城里去住吧。不过城里也不好,我又爱制点东西,倘若有了空袭,纵然有好防空洞,也不能把东西搬到洞子里去。最好是找一个治安很好、而对空袭又安全的地方……”西门德不等她说完,靠了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拍着她肩膀笑道:“最好是进城又便利。”西门太太将他的手一推,撇了嘴道:“你想,谁又不作这样的想头?你不要和我说话,让我自己静静地在这里安息一会儿。”博士见她将两手高举,抱着头斜躺在椅子上,又闭了眼睛,便也不再打搅她,悄悄地走了出去。
西门太太虽是闭了眼睛的,心里总还在想着这个地方人家太少,总怕有点不安全。她慢慢地想着,慢慢地有点模糊不清,忽然看见抢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拿棍子的举了棍子,拿马刀的举了雪亮的大马刀,不由分说,将自己围了。其中一人,像戏台上扮的强盗,穿着红绿衣服,画了个绿中带紫的大花脸,将一支手枪,对了她的胸膛,大声喝道,“你丈夫发了上千万的国难财了,家里有多少钱,快拿出来!”她吓得周身抖颤,一句话说不出来。那花脸道:“快说出来!要不,我就开枪了。”她哭着道:“我们没有现钱,只有银行存款的折子。”绿花脸后面,又有个黑花脸道:“你还有金珠首饰呢?”她呜呜地哭着,还没有答复出来,又有人道:“哪有许多工夫问她的东西,无非都在这几只箱子里,我们都扛了去吧。”只这一声,这些彪形大汉,哄然一声,乱扛了箱子就跑。其中有两个人,却找来了一串麻绳,将她像捆铺盖卷儿似的,连手带脚,一齐缚着,周身一丝也动不得。她眼见那些人夺门而去,心里要叫救命,口里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急得眼泪和汗,一齐涌流出来。
西门太太在又急又怕当中,越是喊叫不出来,越是要喊叫。最后急得她汗泪交流的时候,终于喊出来了,“救命呀,快快救命呀!”她喊叫之后,立刻有人喊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听出了那声音,是博士说话。睁眼看到博士平平常常站在面前,立刻跳向前抓住他的手道:“吓死我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望着四周,见自己屋子里一切都安好如平常,大概天是昏黑了,电灯正亮着,其次是刚才那几个花脸所抢去的箱子,好端端的还在那里,自己身上没有一点伤痕,更也不曾被一根绳索捆绑着。凝神想了一想,原来是一个梦。
西门德将她的手握住,看了她的脸,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里只管喘着气,两道眼光也呆呆的。这倒吓了一跳,莫非她真的疯了?依然握着她的手,连问她怎么样了。她自己已经醒过来四五分钟,才转了眼珠笑道:“没事,我作一个恶梦。这梦真怕死人,你摸摸我心里还在怦怦地跳呢。”西门德真个伸手在胸口上挨了一下,隔着好几件衣服,还可以感触到她心房扑突扑突一下下的跳。便笑问道:“坐在椅子上,你就会作梦了,梦了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她似乎感到梦里那些红花脸,还有藏在窗户外的可能,便回转头去四面观望着。
西门德拉了她同在床沿上坐下,依然捏了她的手,笑道:“现在只六点多钟呢,屋子里外全是人,不必害怕。”西门太太因把梦里所见的事,全告诉了他。西门德打了个哈哈道:“你以为你梦见的是强盗吗?那有个名堂的。”她问道:“这是主吉,还是主凶?”他笑道:“我是研究心理学的,我不是算命卜卦的,我可不会圆梦。”她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又胡扯。”博士笑道:“我并非胡扯,根据心理学来说,你梦里所梦到的,乃是钱魔。”她还没有了解这句话的用意何在,因望了他问道:“什么叫作钱魔?”博士笑道:“你瞧这两天,你就为了有几个钱,坐立不安,弄得神魂颠倒,越来越凶,索性闹得白天坐着也作起梦来,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是几个钱在那里作祟。所以梦寐里,也是那几个钱,名正言顺的,那就该叫作钱魔了。不把这几个钱弄的……”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没有把话说下去。她将博士的手一摔,站了起来道:“人家作恶梦,你不安慰安慰我,还要把话打趣我,把几个钱弄光了,是穷了我一个人吗?”西门德等太太摔了手,他还觉得手掌心里湿粘粘的,不用说那是太太手上的汗了。他怔了一怔,觉得太太的行为虽是可笑,究竟还是可怜,也不忍再说什么了。他握了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笑道:“你不必害怕,明天我就设法到城里去找房子。”她摇摇头道:“那也不好,雾季快过去了,以后免不了常闹警报。”西门德道:“我自然会在疏建区去想法子,我不要性命吗?以前对付着过日子,死了拉倒,没有什么想头。如今多少可以混个下半辈子了,我有个不愿活着的吗?”她这才有了笑容,低声道:“这个地方房子外面多空阔,你说些大话,让人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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