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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到这里,一个本院办事的人走上前来道:“这位是江先生吗?刚才同村小学校长送了信来,说请你二位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进城。我们这里六号病室是空的,就请二位在那里歇吧。”秋鹜向落霞笑道:“我也想洗个温泉澡,在这里住一晚也好,你看如何?”落霞道:“我反正是没事,当然是赞成的。”于是二人跟着办事人一路去看屋子,走过五号病室的时候,见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写了陆柳棉。秋鹜低声道:“隔壁好像住的是位女士,何以叫这样一个可怜的名字,这柳棉是个轻薄漂泊的东西呀!”落霞笑道:“这又晃动了你肚子里的墨水瓶,你也太喜欢研究闲事了。”
说着话走进屋来,见设着两张小铁床,分左右两边对摆。中间隔了一个蒙铁纱的窗户,由窗户里,可以看到外面园子里的野塘秋树。秋鹜笑道:“这里很好,我们无忧无虑地休息一天吧。”那个办事员见他已合意,就叫院役来伺候,秋鹜和落霞,首先各洗了一个温泉澡。
用过了晚饭,二人又在院外小步,虽然没有月亮,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斗,除了有山的一方而外,其余各方的星光,由高而低,直连沉沉的大地,依然看出野阔天低来。那乱草里的虫子,和着水塘里的青蛙,叫得乱成一片。落霞是没有乡居过的,觉得很有意思,散步了许久,方才回房。经过各卧室,旅客休息了的很多,只有第五号房,电灯还大亮,不过却是人声寂然。秋鹜到了屋子里,展着被褥道:“都睡了,我们别谈话,免得惊动别人。”于是二人各不言语,沉沉地睡了。
睡意蒙咙的时候,秋鹜忽然让一阵大声震醒。听那声音,只在半空中喧闹,其初还以为是草里水里的虫声,仔细一听,乃是一阵掀天大雨,突然降下来。铁纱窗里的两扇玻璃窗,原已关好了的,外面电光一闪,却已开了一扇。所幸风不是向窗子里吹的,就也没有刮了雨点进来。秋鹜摸索了一阵,找不着电灯的机关,只得趁着电光一闪,把那扇窗子关了。听听对面床上,落霞微微打着呼声,睡得正甜。也不去惊动她,依然睡了。但是雨声由上而下,打着树上,草面,水里,如潮涌一般。加之那雷声一个跟着一个,响个不了,人就睡不着。
许久,落霞也醒了,听着秋鹜辗转有声,问道:“你也醒了吗?好大雨,明天我们回去得了吗?”秋鹜道:“多休息一天,在乡下看看雨景也好。”二人黑暗中说着话,过了许久才睡去,因为这些时的耽误,重新睡去,都睡得很熟。
及至醒来,已天明很久,窗外的雨,兀自像棉线一般,由上向下落。落霞睁着眼,头向着窗外看雨,忽见枕头边,却多了一个小布包袱。自己以为是秋鹜的,随手拣过来,很不在意地打开一看。这一看不由她不惊异起来,里面共有三件东西,是一个小布卷,一封信,一张铅笔写的日记书页。那书页上,写了很大的字,是落霞妹鉴,落霞就光看那书页。上面写的是:
自从别后,王福才偷我的存款,出去嫖赌,让陆家马弁听差勾引,用计引来军警,认为有抢案嫌疑,带入巡查队。陆伯清暗派人通知王裁缝,要我前去以身赎人。我因王氏二老下跪哀求,在旅馆中见陆。王福才次日放出,我倒丧失了自由。我本想一死相拼,陆伯清早已调查我与秋鹜恋爱,用言语恐吓,说我不从,就逮捕秋鹜。秋鹜从前为革命工作,乃系军阀眼中之钉,万不能与军阀之子结仇,所以我为了你夫妇忍痛随他,既无感情,也无名义。数月以来,为人监视,想通一消息不得。不料今日在此相会,痛快不可言喻。听你二人谈话,并知你二人依旧爱我,秋鹜爱我以情,妹爱我以德,人生有一知己,死而无憾。我有两个知己,死更可瞑目。冯玉如三字,早已在人世消灭,从今以后,冯玉如此人,也当消灭,早死早干净,不必为我担心。但是,我没有什么罪恶,假使我有什么罪恶,是社会逼我做的,你们可以原谅吧?在此事未发生以前,我写好一信和血书一张,寄你二人,本打算逃走。幸而未成,否则,侦探跟随于后,恐怕要连累二人。妹反对效娥皇女英故事,实有高见,不然,我们三人早在车站被捕了。那时的信和血书,我贴肉保存,总无机会寄来。天缘未尽,今日相聚,因之一齐送来,以见姊对你二人,亦实在相爱也。我虽在此院,明早就走,陆家有耳目跟随,相见亦不必招呼,免出事故。纸尽力尽,不能畅言,祝你二人白头到老!
玉如伏枕上
言落霞看毕,不由哇的一声叫了起来。秋鹜忙问是什么事?落霞手里拿着信。抖颤着道:“信……信……信。”秋鹜因她说不清楚,也就接过来看。看完了这铅笔写的,接着把那封信和血书都看了,望了落霞,呆着一会儿,再看那铁纱窗,破了一个窟窿,信一定是由那里抛进来的了,因向隔壁指了一指,低声道:“她就住在隔壁,我们昨在走廊上看见的那个病人,一定就是她了。”落霞一面穿着长衣,一面下床道:“是的,一定是的,我去看她去。”秋鹜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去看什么,她不是招呼我们不要去吗?”落霞道:“我一个女子去会一个女子,有什么关系?”使劲甩脱秋鹜的手,就向隔壁跑,见门是虚掩的,就敲着门,轻轻喊了两声玉如姐。并没有人应。
将门推着向里伸头一望,并没有人,床上的被褥,和桌上的药水瓶罐,都零乱着。落霞叫起来道:“玉如!姐姐!她走了。”说着,就向外跑。秋鹜听了她叫,也跟了出来。这肘雨又下着大了起来,抬头一看,天几乎压着树顶,满院子树木,被雨点打得泼沙似的响着。落霞站在廊下。惨然对秋鹜道:“我们睡死了,不曾见她一面……”却听到外院有汽车机件声。一个院役走过来,落霞问道:“这是长途汽车到了?”院役道:“不是,是陆少奶奶自家的汽车,昨天送东西来的,不料她忽然要坐车回去。这大的雨,怎么走呢?”落霞听说,跳出走廊,向雨地里就跑。
那洼地下的水,像小池塘一般,落霞踏着水花乱飞,只向前跑。秋鹜大骇,也只得跟了出来。二人经过一所花园,望到大门口时,一辆汽车,由敞地上正冲出门去。落霞放着大嗓子叫道:“玉如姐!慢走慢走!”两只手伸到雨中乱晃乱招。雨声既大,车子又开得快,哪里听见?落霞发了狂似的,口里喊着,手上招着,只管向前追,秋鹜又在后面追着她。追到道口,只见一条人行大道,留下两道车辙在泥里,直拖到极远的地方去。再向远看,村庄树木,都让白汽弥漫的雨雾罩住了。再远些,只有白汽,没有村庄树木,仿佛到了天尽头了。远远望见一个黑点,驰人烟雾中,那就是汽车了。
落霞站在水泥地里,身子一歪,滚了下去,秋鹜抢着上前,把她抱回疗养院里,她才哇的一声哭了。疗养院人问是什么缘故?秋鹜只好说她有神经病,人家也就信了。所幸二人带有衣服,洗澡换衣,忙了半天,天也就放晴,下午就坐了长途汽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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