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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用手指在她额角上戳了一下,笑道:“小丫头,不害臊,什么也说出来。”小桃道:“这不算害臊呀,在这里头,谁不想出去呢。我还想拜托你,出去以后,也给我留留意呢。”落霞笑道:“留什么意?”小桃笑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还来问我呢。你们江先生有朋友,给我介绍一个,只要有饭吃,人老实,我就满意了。”落霞用一个食指,在她脸上掏了两下。小桃撅嘴道:“人家是实话,你倒老开玩笑,你想,在里头等着,不如在外头找了合适的人来更好吗?”落霞点了点头道:“你的话,我明白了。我出去以后,给你留意吧。”小桃笑道:“我的确是真话,你可别当着开玩笑。”只这一声,窗子外面,轰然大笑起来,有好几个人一齐拥了进门。小桃知道所说的话,不免为人听了几句去,臊成一张红脸,就跑走了。落霞到了今日,自然是成了众矢之的,大家围着她,她觉得无论说什么话,也受了一种拘束,只有微笑而已。
一会子工夫,邓看守来了,便逼着她一块儿去洗澡理发换衣服,直等衣服换了,不回原来的卧室,就由邓看守带着到新人休息室里去。女生一到休息室,便是客了,由院长以至院役,都另眼相看,天天在一处的人,忽然客气起来,也就让人怪不合适的。因之落霞倒弄得手足无所措,和人家客气吧,真个做起新娘子来了,和人家不客气吧,却无此理,再加上自己身上的衣服,却是靠肉向外一换,穿了水红软缎的旗衫,又是高底皮鞋,坐着嫌成了害臊的样子了,走起来,又觉得这高底鞋子,走起来的咯的咯响着,是乎常所未有的事,走得衣服只管前后摆动,腰肢扭闪,极端地不舒服。可是为了要维持新人的庄重起见,也不能不让衣服拘束一点。
到了晚上,来话别的人都走了,要睡是觉得过早一点,不睡又一人枯坐无聊,闲着在桌子抽屉里翻了一翻,翻出几张字纸,和一本救世宝筏的善书。随手展开一看,内中是些什么搭桥修路,救灾放生的滥调,看不到一点趣味,于是将书掩着,向旁边一推。左手靠了桌子撑着头,静静沉思着。右手闲着,不觉又伸了起来,把那本书拖到面前翻弄着,有意无意之间,复又看了几行。窗子外忽然有人叫道:“姑娘,你可以睡了,明天得早起,今天晚上,你还看什么书呢?”听那声音,是邓看守说话,因笑道:“我掉了个生地方,一时睡不着,你进来陪着我谈谈好吗?”邓看守笑道:“傻子!今天早些睡吧。”说毕,竟自走了。落霞在屋子里,一直把那本书翻弄得看完了,然后才去睡觉。
次日天色刚明,便已醒了。悄悄地一听屋外,并无半点声息,当然是大家都没有起来。这时自己先起来了,未免要引起旁人笑话,说是新娘子着了急了。因之人是醒的,却闭了眼只管睡着。睡了不知多少时候,有人拍着门道:“起来吧,起来吧,应该掇饰掇饰,不久车子就要到了。喜车到了门口,新娘还没有起床,那可是笑话呢!”落霞听说,一骨碌爬了起来,一面扣衣服,一面开门。邓看守笑着进来,低低的声音笑道:“你的东西,我给你预备好了。还有你那个纸包,和炕席下的那张照片,我都知道是你要的东西,我也塞在一个小包袱里。待一会儿,我陪你去,东西我自然会给你放妥当了。”落霞笑着点了一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牛太太跟着来了,有两个女办事员也跟着来了,就催着落霞修饰。落霞也莫名其妙地,由着人支使,修饰起来。修饰好了,邓看守将她拉到一边去,给她一些干点心吃了,然后就拿了喜纱,由头向下一盖。这种喜纱,可以说是一点重量也没有,平常就是终日披在身上,也不会觉得身上增加了什么物质。可是这时的落霞让喜纱轻轻向下一披,就像身上添了一种很重的担负一般,第一就是两手两脚受了束缚,手也不能乱动,脚也不能走大步,只靠了床站着。院子里一阵脚步乱,警察便在外面报告牛太太,接人的喜车到了。
落霞自己也不知是欢喜,也不知是惊慌,心里却蹦跳起来。于是一部分人出去,一部分人包围着说话,其实,也无甚要紧话可说,不过闲谈而已。邓看守和别一个女看守,由外面进来,笑道:“姑娘,你大喜,上礼堂吧。”落霞由她二人搀着到了礼堂,只见公案桌上,一对红烛,正是高高点着。记得当日初进留养院的时候,这桌上烛台上,烧了一小截烛兜子,那也是女生出院以后的情景,为时几何,自己也出院,这进院的日子,好像就是昨天了。
由礼堂后折过那屏门,早见江秋鹜在那纺绸长衫之上,另加了一件纱马褂,那屡次见面,均未梳理过一次的头发,这次也梳得清清亮亮。在他脸上,今天似乎含着一种光彩,让那一对红烛相映着,越是觉得他精神焕发,心想,我做梦也不曾料到有今日这样的结果,这莫非是做梦?心里这样想着,被两个看守搀扶着,已是行近了秋鹜,和他并排朝北而立。那北方案桌上,在烛光之下,放着一份婚书,旁边放好笔砚,桌子两边,牛太太站在东边,几个男女办事员站在西边。
仿佛听到有人说,向国旗行三鞠躬礼,也不知道怎样地,就跟着这呼唤的声音行礼。后来有人说签字,只见秋鹜在身上掏出一个图章盒子,在那婚书上盖了印。邓看守就扶着她的胳膊道:“上前签字去。”自己就随人家一扶上了前,看那婚书一大张,最后有两行字并书,是:结婚人江秋鹜,留养院女生落霞。在江秋鹜三个字下鲜红的一颗图章,清清楚楚,只这一下笔之间,成了百年之好,决计不是梦。于是拿起笔来,就连行带草,写了自己一个名字的押,抬眼一看两边的人,都含着一种微笑。于是有人喊着结婚人行结婚礼,相向一鞠躬。自己随着邓看守搀扶的力量,转过身来,早就向着秋鹜一个鞠躬下去,待秋鹜鞠躬时,她已伸起腰来,这要算是新娘行礼,新郎回礼了,于是礼堂上立刻起了一种哧哧的笑声。
落霞也省悟了,大概是自己行礼过早了,人家会说是怕丈夫。然而这实在也不足为辱。在她心里这样想着,人如坠在五里雾中一般,又行了几个礼。接上便有一个年老些的办事员,向中间挤了一挤,微微咳嗽了两声,然后用很低的声音道:“今天江君领娶女生落霞,我们很欢喜。江君是学界中人,一定能谋家庭的新幸福。落霞也是敝院的优秀女生,一定能不负江君成全她的美意。”说到这里声音大了,便道:“你看这一对红烛,光焰多高,都结了很大的烛花,足见大家喜气洋洋了。”于是全堂大笑。牛太太也正着脸色,勉励了落霞几句。于是随着大家,一齐出了礼堂。
一出礼堂门,只听见两边有一阵轰轰之声,回头看时,原来两边花墙眼里,露出许多黑发白脸,正是同院的女生,在这里偷看新郎,有人道:“嘿!很年轻呀!”又有人说:“准配得过落霞。”又有人说:“你瞧落霞笑着呢。”落霞再回头一看,见她们又由花墙眼里,伸出手绢来招展,头上披了喜纱,不便点头,果然向两旁微微一笑。在她这一笑之间,她心里这一份愉快,简直不可以言语形容了。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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