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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自然是叹息不绝,哀惋甚剧……”那小吏唬得结结巴巴,从没见过我这般咄咄逼人。“陛下已下旨,令加衮冕,以隆重葬仪择日大殓,谥曰‘昭明’——”
“‘昭明’?”我低声重复,心下酸涩。
昭明太子。
他终于只能以这样的身份,去黄泉路上。据说每走过奈何桥一步,前世的记忆就会忘却一分;那么当他终于迈过那座桥时,他的面容是不是依然年轻,而他满腔的雄心壮志、文采翩翩是不是就会化为乌有?他前世的悲欢离合,他爱过的人恨过的事,是不是都会在那一步步中零落成尘,逝去无踪?呵,到了那前尘往事皆化虚无的一刻,当他看到他身上所穿的衮冕,会不会疑惑顿生,想要知道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获得这般身后哀荣;想要知道自己曾经想要得到什么,如何在这般的盛年就被怎样的冷酷险恶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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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那小人的一片忠心——”那小吏凑上前来,脸上满是邀功请赏的志得意满,表情谄媚而贪婪。
我只望了他一眼,厌恶之情顿起,不愿再多问他半句京中的情形——问了又能如何?萧统既逝,又有多少亲人,是真心实意要为他的早夭而悲痛的?难道我对于那些互相倾轧的黑暗,了解得还不够多?于是我把脸撇向一边,简单地说:“我知道了。你此番多有尽心,我日后自有重谢。现在,你先下去罢。”
那小吏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没能立刻在我这里捞到半点好处,迟疑着道“这……”,一边磨磨蹭蹭,不肯就此退下。
我冷冷瞟他一眼,“怎么?难道是没立时讨着赏赐,很失望?”
那人忙道:“小的不敢!只是小的此番……也算冒死从京中为娘娘带来太子临终绝笔,若被陛下或其它王爷知道了,小的哪还有命在?娘娘也看不到太子最后的书信了!小的为娘娘办事,还瞒着王爷,可谓忠心耿耿,若现下在娘娘这里竟还讨了个没脸,往后——”
我心头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和忿怒,厉声道:“你这倒是在跟我满天要价了?就没有见过奴才还敢跟主子讨要封赏的!许了你的,我总不会变卦;只是眼下这般情景,难道你还要我把大事放在一旁,先拿厚重大礼来恭恭敬敬拜谢了你才是正经?”
那人叩了个头,也不辩解,只是冷笑道:“娘娘好不晓事!容小的冒死进一言:以娘娘如今在府里的地位,还有几个敢隐瞒着王爷,私下为娘娘与太子殿下去传递密信?小的也只不过是念在娘娘毕竟身份高贵,出身世家,想着只要自己忠心办事,娘娘定然不会亏待我们这些下人;倒没想着娘娘还和小的们计较这点礼数,看来还是太子殿下知道分寸,不待小的开口,就——”
“你住口!”我怒极,想到不知萧统当初如何厚礼请托于他,他才肯带信给我;萧统以堂堂太子之尊,竟然被一个跑腿的奴才欺到如此地步!我顺手从腕间拔下一只玉镯,照着他身前的地面用力掼去。“很好。不知你从太子那里讹到了什么,回来又来和我讨赏?这个拿去,你可得拿稳着点,别太过惊喜,一时滑了手跌了!”
那镯子狠狠砸到了地上,应声断为两截。
那小吏的面色变了又变,最后拾起那两段玉镯,假笑道:“娘娘果然慷慨,这样珍贵物事,都下得了狠手。小的谢过娘娘赏赐!”语毕也不等我吩咐,就站起身来,径自下去了。
方等的奶娘吓得半天不能作声。我看了一眼她怀中的方等,草草吩咐道:“近日府中定然事务繁多,无暇顾及小世子,我就将小世子暂交由你照料了,你须得尽心尽力,好生服侍!”
奶娘连连叩首称是,抱着已停止哭泣的方等也退了下去。空寂的房中,重又只余我一人。
窗外日影已斜,我静静伫立在空旷室内,一线残阳透过半敞的窗子,斜斜射进房中,落在我脚旁的地面上。
我久久凝视着那片愈变愈小,最终化为虚无的日影,再慢慢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初上的夜色。今夜没有月亮,应该是一个漫长而黑暗的夜。
我想起许久许久以前,自己的新婚之夜。那夜也是这般暗沉而漫长,然而我半梦半醒中,仿佛身旁的萧绎一直醒着,在黑暗里凝视着我,使我在陌生的暗夜里,不再那么害怕无依。
可是今夜,又有谁能在我身边?他枕边的人,早已不是我了。而我的枕边人,曾几何时也悄悄变成了其它人。世间人事,总在无奈的怨怼中流转往复,直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唯有这长夜,这唯一不变的漫长而黑暗的夜,却始终准时出现,准时离去。倘若我们的哀痛、我们所不愿见到的事情,都能这样突然地降临,而后静静地离开,该有多好?
然而静静离开的,却只有一些我们舍不得的人。
只有长夜。
第二十六章
相思夜不眠
我想见萧绎。
然而他已经许久不踏入我房门。
我本以为在这种特别的时刻,他会暂且把我们之间的一切误会或鸿沟都放在一旁。但是我等了两天,他却并没有来。于是我猜测他或许是为了处理太子遽而薨逝带来的许多事情而脱不开身。
我也只能这样想。我也只能这样希望。因为这样的话,我便有十足借口告诉自己,他仍是他,在尔虞我诈的夺储倾轧之中仍然没有忘记了手足之情。
有时候,我真恨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流之辈。我并不想在朝政上施加什么影响,但我已经被“湘东王妃”的头衔拘束在宫中、府中太久,我无法任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事,在某些自己明明想要哭泣的时候,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即使如此,关于我的偏见和流言也已经成为加诸我身上的另一道无形的枷锁。
“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我久久注视着萧统信上的那两句诗。虽然并不是萧统的笔迹,但这是他对我最后的祝福。他知道我的渴望。但愿胁下生双翼——
但这府中,却并无清风送我至天尽头。
浅儿为我铺好了床上衾被,正待轻手轻脚退下,被我阻止。
“浅儿,若没有事的话,过来与我聊聊罢。”
浅儿吃一惊,但也只能走过来站到我面前,一眼看到我拿在手中的酒杯,不禁大惊小怪起来。“娘娘!你怎么又……”
我笑了一笑,指着她身旁一张椅子。“坐。不必拘礼。”看着浅儿有丝局促地坐下,我重又拿起案上的酒壶,斟满手中的玉杯。
“真是好酒。气味芳醇,足以令人熏然欲醉——”我看着浅儿瞪大了眼的模样,不禁失笑。“何事如此惊慌?”
浅儿结结巴巴道:“娘娘,自从你怀了小世子,已有许久未曾饮酒了……奴婢还以为,娘娘已戒了饮酒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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