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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饭以后,乡下无事,大家又不免围着堂屋里一盏菜油灯光,喝茶吸烟,说着闲话。西门太太也是急于要知道区老太爷是什么态度,谈着谈着,又谈到司机发财的问题上了。老太爷点了一支土雪茄,衔在口角里,微靠了竹椅子背坐着,透着很舒适的样子,喷了一口烟,然后笑道:“在抗战期间,我们能过着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可满意了。因之我写信给亚杰,发财固然是人人有这一个想头,但我劝他究竟是读书的人,不可作丧德的事。”
西门太太坐在他对面椅上,正是全副精神注意听着,看他怎样答复,听了这话,便摇着手笑道:“这里面有什么丧德的事?”老太爷将嘴角里雪茄取出,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两敲烟灰,叹了一口气道:“西门太太,你是没有到公路上去兜过几个圈子。若是你也走公路,你自然会知道许多。你看公路上那许多丢在车棚里的坏车子,你以为完全是它机件自己坏了吗?我举两个例,譬如有些司机,要揩油,无论你管头怎样精确的计算,一加仑汽油走多少公里,他有法子把汽油节省下来,以便归他所有。最显明的办法,就是汽车下坡的时候,把油箱紧紧闭住,让车轮子自己去淌着。一天下多少次坡,他就可以节省多少次汽油。汽车到了站头,照公里报销汽油,公家明明白白的并不吃亏。可是在暗中,汽车老是不用油下坡,机件硬碰硬,擦损坏的程度就逐日加重了。这还是逐渐消耗的。更有一种割肉喂虎的作法,那就太狠。譬如有一辆商车,损坏一项机器,在公路上抛锚了。那司机看到有公车经过,就大声喊着,短了一点儿东西,让给我吧,我们出三千块。这当然是个譬喻,其实出七千八千的有,出一万两万的也有。这样的喊着,当然不理会的多,正在走路,谁肯断了自己的腿去接上人家的腿?可是钱财动人心,真肯这样做的,也未尝没有。于是这种司机,就停下车子问着,短了什么?然后看物说价,价钱讲好了,那边将钱拿过来,这边将车子上的好零件拆下来,交了过去。为了这好车子容易交代起见,把那坏零件白送给卖主。于是坏车子配上好零件,开起走了,好车子接上坏零件,可停在公路上等候救济。商车运的商货,甚至就是太太们用的口红香粉之类,自急于赶到站头。好去换钱。那辆公车呢,本就是装着别人的东西,与开车人无干,车子摆在公路上三两个星期,那也没有关系。他零件所卖的钱,足够两三星期花的。碰巧救济车子在数小时后就来了,拖到了修理厂,公家自会拿出更多的钱来配上他所卖掉的那部分零件。车子坏了事小,那车子上所运的货物,岂不误了卯期?所以我说这事就有些丧德。”西门太太道:“真有这样的事吗?”老太爷道:“我也是在小茶馆子里听来的话。既有人传说,当然总也有这种事发生过。一个人作好人不易,学坏人却只要你愿意。所以我写信给亚杰,总希望他学学好司机。”西门太太笑道:“可是要照我们那位博士所说,开者有其车,自己开自己的车子,无论是替公家运东西,或者运自己的东西,他一定爱惜自己的车子上的每一个螺丝钉,就不会有以上的事情发生了。若是亚杰开着他自己所有的车子,这些话还用得着老远的老太爷写信去叮嘱吗?”
区老太太坐在一边,便插嘴道:“他哪里去找这么一辆车子呢?”西门太太笑道:“谁的车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靠人力去赚来的吗?别个能赚,亚杰为什么不能赚呢?”说着她又把西门德讲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老太爷口衔了雪茄,点点头道:“这是可能的。”西门太太听了这话,不由得满脸是笑。因向着他问道:“老太爷既然知道是有这些事的,为什么不和亚杰想点法子呢?”老太爷笑道:“你看我在这疏建区里藏躲着,哪里有什么法子可想?”西门太太道:“我们那位博士晓得老太爷认识的虞家,在运输上大有办法。老太爷可以把这事和他们谈谈。”老太爷将雪茄在茶几沿上轻轻敲了两下,笑着摇摇头道:知子莫若父,我家亚杰,他没有那样大的手笔,可以在国外买进许多车子来。”
西门太太见说话更有机会可入了,便起身坐到桌子边一张短凳子上来,更是和老太爷接近一点儿,笑道:“老太爷若是那样说,我们来合伙作一回生意,好不好呢?老太爷哈哈笑道:合伙作生意,我还是拿货物来合作呢?还是拿钱来合作呢?”西门太太笑道:“不开玩笑,不要老太爷拿钱出来合作,也不要老太爷拿货出来合作,现在西门在商界里混混,已经在仰光认识几个作汽车生意的外商,而且打听得现在有人要买十来辆车子,要在重庆交货。假使老太爷能找个运输界里负责任的人,向买主介绍一下,我们就可以亲自到仰光去买了车子送来。车子到了重庆,除了运的货可得着许多运费不算,我们就可以多带两辆车子来。这两辆车子的车价,已经包括在那整批的车价以内,我们将买主的车价拿到手,还了欠帐,不必格外多费一文,车子是我们的了。这两部车子你一我一也赚他几十万。”
老太爷听说,笑着喷了一口烟,因掉着文道:“言之匪艰,行之唯艰!”西门太太笑道:“老太爷觉得难在什么地方呢?”老太爷道:“譬如说吧,就算这批车子是十辆,十辆车子要交多少美金给人家,才能开出仰光?买主难道能在仰光付钱吗?既在仰光付钱,他自己就会向外商去买,何必经过我们作掮客的手?”西门太太笑道:“我刚才说的,不曾交代清楚。这里订了约,买主应当付出三分之一的定洋。这三分之一的定钱,在当地已是离车价不远了。同时在当地一定有办法兜揽一些货运,收到一批运费,就把车价给了。”区老太爷摇摇头道:“这办法不妥。便是在仰光,一辆好车也要二三十万元,拿个十万八万定洋,不能就把车子开走。讲到运费,也是没有把握的事。同时,说到最后,如果事情真这样容易办,那他买主自己不会派人到仰光直接去买?这样的大钱自己不赚让给别人?”西门太太也是徒然听着一番博士的高论,至于实在情形,她原是不知道,老太爷一提着扼要的问题,她就无法答复,因笑道:“反正这样作买卖,挣钱总是事实,不过我说不出详细办法来罢了。若是老太爷愿意谈谈这个事,我让老德再来一趟。”
区老太爷听到此处,已经知道他们夫妇先后来此是为了什么,这样捕风捉影地听到一点儿生意经的窍门,就想大发其财,未免可笑。可是她币重言甘的闹上这么一番,人总是个情面,怎好过于违拂了?只得笑道:“好的,可以和博士谈谈,我也不怕钱多会咬了手的。”说着,哈哈一笑。西门太太想着,这件事和老太爷说,不会得着多大的结论,也就只说到这里为止,回转头来向老太太道:“我们全不是昼夜打钱算盘的人,现在样样涨价,挣钱不够用,月月闹亏空,不去想点法子弄点钱来,那怎样得了呢?”老太太笑道:“我是向来不管家的人,现在也是天天看油盐帐,检查米柜,有时候自己都为这事好笑。我一家亲骨肉,这样留意,还怕谁拿了油盐柴米去换钱不成?那全不是。心里时时刻刻想着,油盐够吃多久,米又够吃多久,不等断粮,老早就得去打主意。我们家临时想钱的法子,是来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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