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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后站起身,抚了抚衣襟道:“皇上来陪太上皇说说话吧,我与琢锦都有些乏了,先去歇着了。”说完就携了长公主的手,朝门外走去。
“恭送母后。”皇帝闪在一旁,除了场面话,竟没一个多余的字可与母亲说。
太上皇身上松松地系着鹅黄色中单,花白的发髻绾得十分随意,坐靠在榻上,一手搭着炕桌,看起来气色很好,再不像去年逊位时那般病弱。待太上皇后和长公主离去,他慈和笑着抬一抬手:“坐吧。”
皇帝依言落座,却只坐在了下首的太师椅上,没有坐到炕桌对面。他是顾虑隔开的距离远一点,一会儿说起话来如果不想留情面,大概就能更便宜些。
“今日又有老臣来慈清宫探病,说了些什么,想必你也猜得到。”太上皇说得有些迟疑,顿了顿,“当然,或许已有人报知你了,其实……”
“儿臣从未着人盯着慈清宫。”皇帝冷淡插口。
太上皇愣了愣,尴尬苦笑:“你看看你,我又不是在训教你,你何需解释?再说了,即便你真来着人留意我的动向,也有你的道理,算不得什么罪过;你不安排,底下人主动报给你听,更是理所应当。如今你才是这挚阳宫的主人,他们本就该忠于你。”
皇帝微低下头:“是我出言莽撞,父亲莫怪。”暗中劝自己稍安勿躁。
他改了称呼,就是缓和了态度。太上皇轻叹了口气:“如今我都逊位满一年了,他们还是不死心,但凡对你的正略有所不满,都想找我出来说话,我每一回都要对他们重申,我不会再插手朝政,当真是说得我自己都腻烦了。”
他欠了欠身,语气更加诚恳,“早在一年前逊位之时,我便对你说过,国朝全权交到你手里,你看着该如何管,就如何管,我一个字都不插言。若非信得过你,我又怎可能将皇位传你?你大可放开手脚,无需顾忌什么。这些人交到你手上,是提是贬,是杀是留,都由你一人决断。”
父亲总是这样,先重申一遍一切由他一人决断,然后再来一个“但是”,开始为老臣讲情,请他看在什么什么份上网开一面,杀头改罢官,抄家改罚银,他总不好对病重的父亲一口回绝,少不得要酌情通融。
熟知了这个套路,他就渐渐转为更加雷厉风行的手段,让那些罪臣和太上皇都来不及反应,这回对赵顺德家的处置就是如此。好在赵顺德是寿终正寝,不然也免不了要来上一趟慈清宫,与太上皇怀念一番其父辈为大燕立下的汗马功劳了。
可乔安国不同,与之前处置的任何一个巨贪罪臣都不同。轻判了乔安国,后患无穷。
皇帝从手中的描金茶盏上抬起目光,望了望父亲:“父亲使人叫我今晚过来,只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担忧我听说了有人来找父亲求情,而牵绊手脚?”
太上皇缓缓靠回到引枕上,眉心现出几分苍老之态:“我是想劝诫你,想要下面的人服你,须得多一点耐心。一味将他们视作敌手,与他们硬生生地对抗,有时候解决不成问题,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他停顿了一下斟酌措辞,继续絮絮叨叨地解释,“当然,对那些真去作奸犯科的,强硬是应该的。我的意思是,有些人不拥戴你,不是怕你妨害了他们的私利,而是对你不够信任,怕你打理不好国家。这样的人是忠臣良将,你该做的是慢慢来,让他们看见你的本事。到时他们自会甘心情愿来做你的臂膀,而非拆你的台。”
皇帝再没心思周旋下去,竭力忍住烦躁,殷切道:“父亲明鉴,乔安国的罪证罄竹难书,他不是忠臣良将,是祸国首恶,不铲除他,后患无穷。若非他去年带头贪没赈灾粮饷,怎会引得陕西十几万人揭竿造反?我不将他法办,如何平的了民愤?如今外有边患,内又民变四起,再不大力根治,国朝危在旦夕!”
太上皇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仍然笑容可掬:“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急,也怪我总绕着弯子不来直说,竟引了你误解。安国的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了些,我也无意让你既往不咎。他今日来,只是求我看在他侍奉多年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让他得个寿终正寝。不如就让他辞去东厂职务,回来我身边侍奉,与我做个伴。你就看在我的面上,留他一命吧。”
皇帝一时缄默不语。乔安国这是一招丢卒保车,他手下党羽无数,势力庞大,朝中大半的臣子都看他眼色行事,没了东厂与司礼监的头衔,他依然可以做有实无名的首领,那些人依然有着主心骨对他这皇帝阴奉阳违。不杀了这个首恶明正典刑,如何镇得住余人?
更何况,他明知乔安国背后站的是谁……
没等他辩解,太上皇叹息了一声道:“我也知这是让你为难了,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等我老了,才对这话深有体会。道理都明白,我就是下不了那个狠心。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更是难以硬下心肠,对昔日陪在身边的人不管不顾。你留他一命,也不过是留到我死之时,想必……不会太久的。”
话没办法再多说了,去年逊位之时,太医便明言太上皇恐怕时日无多。能撑下这一年来,还维持得状况平稳,已是相当不易。谁也无法断言,他还能活上多久。
罢了,家国家国,先家后国,让父亲眼睁睁看着最信任的近身太监被处死,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若是为了此事逼得父亲病情反复,于公于私,都是弊大于利。
皇帝只得隐忍下来,颔首道:“都依父亲的意思办吧。”
设身处地地一想,若是王智犯下罪过,他再怎样不忍,也能痛下狠心秉公处置,可父亲不是他这样的人。如果太上皇有他一半的魄力,国家又怎可能沦落到今天这幅光景?
第012章至亲至疏
太上皇略显赧然,微笑点点头:“难为你了,其实我都明白,我传皇位于你,表面看是对你多有厚待呢,实则却是交了一个烂摊子在你手上,要你替我收拾残局。如今不来趁还活着帮你接手,却还扯你后腿,实在很不像样。”
“父亲不必如此说,儿子不敢当。”皇帝站起躬身受教。
太上皇又摆手让他归座,郑重而恳切地说:“今日之事,是我最后一次碍你的手脚,我向你承诺一句,自此以后,绝不再对朝政多一句嘴。这天下交到你手里,我是放心的。”
皇帝静静抬眼,朝父亲望过来。心里又盘桓起那萦绕了整整一年的疑问——将天下改交到他手里,究竟是为什么?
大哥白源玘早在幼年被立为太子,想不到未及弱冠就出花去世了。他与老三源瑢前后脚出生,他名义上是哥哥,实则只比源瑢大了一个多月。
自从记事起他就知道,源瑢时时刻刻都比他讨人喜欢,受人爱戴。父亲对着源瑢就是一脸慈爱,转而对他就是一脸严霜;母亲本是他的生母,是源瑢的养母,却时时眉花眼笑地逗弄源瑢,一转向他,笑容就散了;下人们说起三皇子都是交口称赞,却在他睡下后,悄声抱怨命数不济才被分来伺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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