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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德吸着雪茄,把头后仰,枕在椅子靠背上,出了一会神,笑着摇摇头道:“这番话,我怀疑。我终日在外找朋友,我终日忙宴会,我就穿的是这套粗哔叽短装,而且还有两个小补钉,我也并没有老兄那些顾虑。”亚英笑道:我假如有个博士头衔,我穿一套蓝布工人衣服,也不在乎。加之西门博士,又是社会知名之士,早混出去了,用不着西装。譬如说今天会场上,西门先生这样走上讲台去,事先经人一介绍,人家不但照样鼓掌欢迎,而且还要说朴实无华。若是我区亚英穿这身衣服上去,大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少不得还有人这样说,怎么弄个收买破铜烂铁的人来讲演?区老太爷笑道:“这孩子说话,没轻没重!”西门德笑道:“没关系,我自己看来,也和收买破铜烂铁的人差不多。不过当了我太太的面,可不能说这种话。”亚英究因西门德是个老前辈,不能过于开玩笑,也就哈哈一笑。西门德道:“今天亚英兄回来,牢骚满腹,似乎有点新感触。”亚英道:“当然,我也并非一无所长的人,这样依人作嫁,是何了局?昨天遇到一个旧同学,是天上飞来的,在武汉撤守以前,我看他比我好也有限,一别两三年,他成了大富翁。他听说我光景不好,就劝我……”西门德笑道:“又是一位要改行的。”区亚英摇摇头道:“我倒不一定要改行,仍旧走本行就可以发财。不过有点问题,重筹划资本。”西门德道:“那么,你是要自己开一家医院?”区老太爷抿嘴道:“这年头有资本,还怕发不起财来吗?我只要有两万块钱,放在银行里作比期存款,十五天就捞一大笔利息回来,我躺在床上挣钱。现在我们所发愁的就是这‘资本’两个字。良心一横,发财有道,何必开医院!”
亚英对他父亲的话,还未曾提出抗议,却听到楼梯上有人慢吞吞地踏着步子道:“在家里问题解决不了,怎么闹到人家家里来了?”随着这话音,走来一个人,约莫有四十将近的年纪。黄瘦的面皮,尖削着腮,长满了胡楂子,口里落了一个牙,未曾补上,说话露出个小窟窿。身上穿了件旧古铜色的绸夹袍子,半变了黑色,虽然人很健康,但在外表上,已带了三分病态了。西门德笑道:“亚雄兄也来了,好,大家谈谈。”亚男笑道:“大哥,我们在人家家里吵,你倒好意思也加入这辩论会吗?”亚雄正待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听了这话,却又只好站了起来。西门德伸手扯了一扯他的衣襟,笑道:“只管坐下,我没有一点事。”亚雄坐下来笑道:“我在楼下,听到你们说改行的事,非常起劲,引动着我也要来谈谈。”区老太爷将嘴里旱烟袋拖出,将烟袋头指了他笑道:“看你这样子,就是个十足的蹩脚小公务员,你也要改行?你这副神气,改作什么?”亚雄笑道:“我这副神气,怎么了?不为的是当年在南京少做两套西装吗?要不然,我用剃头刀自己刮刮脸,把西装披上,不也和老二一样有精神吗?”亚英笑道:“好,你倒把我来作模范!你要改行,你准备改哪行?”
亚雄在身上掏摸了一阵,摸出指头粗细一支土雪茄,放在大腿上搓了几搓,很自然的样子,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很有兴趣,因微笑道:“那也无非是经商。”西门德在胸前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交给他,问道:“但不知你这老谋深算的人,要经营哪一项生意?”亚雄把土雪茄衔在嘴角里吸着,缓缓的道:“我倒并没有伟大的计划,只打算摆个香烟摊子。”西门德笑道:“亚雄兄一本正经的说着要经商,我以为你真要改行。”亚雄正色道:“并非玩笑,同一纸烟摊子,有个大小不同。假如我凑得齐几千元资本,我决计去摆纸烟摊子。这并非什么幻想,有事实为证。我们科长有个穷同乡,常常无办法的时候,就住在他家里。是半年前的事,科长对他说,粮食这样贵,你平白地让我增加一个人的负担,于你又毫无发展的希望,彼此不利。不如一劳永逸,我借几百块钱给你去作小生意吧,于是给了他五百元钞票,劝他卖纸烟。他觉五百元,还不十分充足,又把洗脸盆茶壶茶杯蓝布大褂四五项可省却的日用品,在街上一齐变卖了,买了几条纸烟回来。不想当日他就是一场重病,在我科长厨房里,偷着睡了十日。这就是《淮南子》举的例子,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等他病好了,就在这几天之内,纸烟价钱涨了个对倍,他立刻有了一千余元的资本,加上自己勤快,每早在纸烟市买了货回来,遥远的跑出几十里,到价钱好的地方去摆摊子,居然每天有几百元的盈利。除了个人吃喝,颇有剩余。他又不肯把本钱闲着,有多少钱就贩多少货,于是由提烟篮变成摆小摊子,由小摊子变成大摊子,由大摊子变成纸烟杂货店。博士,你猜他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已经超过一个次长的薪水,或两个大学教授的束脩了!今天我还遇见他,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西服,手上拿了斯的克,神气之至。我为什么不愿摆纸烟摊子?”
西门德将土雪茄夹在嘴里吸着,点点头道:“我承认你说的这事是真的。”说着将雪茄放在茶几沿上,缓缓敲着烟灰,笑向亚男道:大小姐,我赞成你三令兄改行,加入运输界是不为无见吧?亚男道:“加入运输界,这包括得太广了,是作码头工人呢?还是驾飞机呢?”西门德笑道:“何必说成这么一个两极端?他的朋友有车子跑国际路线,只要他出点力气,又不费一个本钱。我认为这个工作,可以将就。于今有力量的人,比有知识的人吃香得多。技术人才,比光卖力气的人又吃香得多。可惜我一点技术没有,而且还是一点力气没有。否则我也去开汽车,拉洋车的。”亚男倒没想到一个心理学专家,竟是认为知识分子这样不值钱,正想问他为什么还坐轿子,却听到刘嫂在楼下嚷起来,她道:“我是替太太转话,我不招闲①,吼啥子?我怕你!”西门德便走到窗户口,把刘嫂叫上楼来,问是什么事。刘嫂上楼来,脸涨红了,她道:“王老六这龟儿子,下辈子还要抬轿!平空白事,撅我一顿。我又不吃他们的饭!”西门德道:“你怎么又和他们吵起来?每天至少有一次冲突,什么原故?”刘嫂两手一撒道:“哪个要跟他们吵吗?太太留下的话,叫他们去接。他们说我多事,我多啥子事?太太留下的话,我不能不跟他们说。”西门德道:“他们的意思,轿子是抬我的,太太要坐就不能抬吗?”刘嫂道:“他们还不是那意思吗?昨天打牙祭①,他们没打到,唧唧咕咕了一天。”说着她扭身去了,但口里还依旧在说着。当她快离开这屋子的时候,她还在说:“连先生他们都不愿意抬了,哪里还愿抬太太?”这两句话,不但西门德听到,便是所有在这屋子里的人也都听到。西门德点着头道:“那很好,我也正愁着三个轿夫的薪工伙食,我没有那能力维持下去。他们不抬,明天就给我滚蛋!”亚男笑道:“这用人合作问题,实在是件困难的事。许多人家,男女仆人用得太多的,总是天天争吵。其实都吃的是主子的饭,也都是为主子作事,老妈子的钱,轿夫挣不到,轿夫的钱,老妈子也挣不到,何必相持不下?”西门德道:“这自然有原因,刘嫂是太太的人,替太太传达命令,理所当然。轿夫是认为只抬先生的,太太要他们作事,根本就不高兴。他们还不能公然反抗太太,就在刘嫂面前发怨声,刘嫂不受,就吵起来了。这点怨隙,轿夫要茶要水,甚至于吃饭的菜,权在刘嫂手上,她自然要报复一下。这样,就越发的成仇了。”刘嫂又来了,站在一边,板着脸道:“抬轿的,啥子家私嘛?牛马,我伺候他!”说着转身走了。大家为之一笑。①我不招闲:川语,就是与我无关。①打牙祭:川语,吃荤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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