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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十分钟,是个机会,区老太太由房里走到外面这间屋子来了。老太爷便笑道:“老太,今天报上消息很好,东战场打了个不小的胜仗。”老太太随便答道:“那很好,在家乡的人,可以安心一点儿了。”老太爷笑道:“我特别高兴,看过报之后,真要浮一大白。可是报来晚了,我已经把一杯酒喝去了九成九,哪里能浮一大白?”老太太一看他满脸的笑意,不怎么自然,就料着他用心所在,便笑道:“究竟还剩下一成,让老太爷庆祝一下子。若再晚来几分钟,那就只好喝白开水了。”老太爷将手抚摩了空杯子,笑道:“我现在酒量大了,这一茶杯竞不大够。”老太太笑道:“酒瘾也像烟瘾一样,你越不限制它,就越涨起来的,就是这样也好,这样的好酒,一顿喝光了,也怪可惜的,留着慢慢地喝吧。老太爷你的意思怎么样?”她笑嘻嘻地望了他,似乎带一种恳求的神气。老太爷虽然觉得十分扫兴,在老伴这种仰望着的深情之下,倒不好再说什么,可也不肯同情她这句话,两手拿起报来,自向下看。其实他很有几分酒意了。将一张报看完,在房门角落里,找着了他的手杖,出门散步去了。
区老太太虽是把老太爷的酒量给统制了,然而过于扫了老太爷的兴,自也过意不去。见他光着半白的头,红着面孔,拄了手杖出去了,而且还是一声没有言语,透着有点生闷气,便悄悄地叫了亚雄出来,笑道:“不要尽在屋子里逗孩子了,都是你生的是非,买了酒回来,你父亲酒没有喝得够,生着闷气出去了。他的咳嗽是刚刚好,酒后兜风,回头咳嗽又厉害了,你赶了上去陪着他散步。”亚雄笑着说了声“是”,就追出来了。他见父亲拿了手杖顺了山坡大路缓缓地向下走,便抄了小路跑着几步,到叉路口上一棵黄桷树下等着。老太爷来了,亚雄便迎向前笑道:“你老人家出来,也不戴顶帽子?”老太爷看了他一眼,依然慢慢走着,回答道:“在你们眼里看来,以为我是个纸糊篾扎的衰翁了,酒多喝一口,会出毛病;出门不戴帽子,也会出毛病!”亚雄只好在后面跟着,因道:“我陪你老人家走走吧。”老太爷勉强的呵呵一笑道:“越说越来劲了,我走路还会摔倒呢!”亚雄倒不管他同意与否,自在后面跟着,一面笑答道:“倒不是那话,我也想散散步,顺便就和你老人家谈谈。――李狗子说的那事情,怎么样?”老太爷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钱我当然不能收。”亚雄道:“不是说那一千块钱的话,他曾说要约我到他家去教书,我看倒并不是开玩笑,只要一答应,一万二千元的薪水,马上到手。除了买有奖储蓄券中个三奖,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老太爷说:“呀,居然有这事!你却藏在肚里,这会子才说。”亚雄一时没有想到回话,老太爷也不响。父子两人走了一段路,老太爷才缓缓地道:“以前发财是希望中头奖,然而社会上想发财的人,胃口越吃越大,现在已把中头奖的数目,视为不足道,纵然中了一个头奖,也不够过发财的瘾,我们虽不至于像别人一般狂妄,可是也有这样一点儿趋势。其实便是李狗子所答应给你钱,如数给了,我们也谈不上发财。若并不发财,牺牲了十余年的公务员老资格,去给他教书,那未免不合算。”亚雄道:“我也就是这样想着,假如要改行,就彻底改行,以后不再走回公务员这条路了,请示你老人家一下。”
两人谈着,走到了一块平坦的石坡边。这里有两块石头,已被行人坐得光滑了,于是老太爷先坐下,就将手杖斜倚在石边的一丛灌木上,望了一望周围的环境,说道:“我并不是诗人,自古诗人多入蜀,这四川对于文艺家是的确另有一种启示。我也就这样想着,无论战事是多少年结束,让我在这四川不担心家务,好好地赏识这大自然之美,高兴时,自己作一两首诗,陶醉自己。这自然是无关抗战,但可以让你兄妹四人,不为我衣食担心,能为国家或社会多出点力,然而这就很不容易。”亚雄也坐下了,笑道:“你老人家这意思,在公的一方面,也不许我改行了。”
老太爷将放在灌木上的手杖,又放到怀里,两手抱了搓挪着,沉思了一会儿,因道:“我并非唱高调,但我们上了年纪的人,作事也必行其心之所安。你看以先亚英是服务社会,你和亚杰都是服务国家,亚男不必给她一个远大的要求,然而她究竟为国家出着四两力气。于今亚英亚杰是自私自利了,你又要去自私自利。因为我二老下了乡,你母亲不愿亚男在城里混,两三天内,她就要回来。这样,我这个老教书匠,已往二三十年教人家子弟怎样作人,怎样作中国人,全是谎话。我觉得有了你两个兄弟改行经商,你这个穷公务员,就忍耐着混下去好了。你自然苦些,我想以后的家庭负担,让你全免了吧。或者你两个兄弟,还可以补贴你一点儿纸烟费。自然,你两个兄弟,都因贫苦而改行了。如你所说,吃小馆子可以吃炒猪肝,炒肉,还让你继续吃豆芽萝卜,我有点不恕道。眼见我一依允你,马上就可以收入一万二千元,而我把爱国的大道理,单放在你身上,也觉不公。可是你们已得到国家最大的恩惠,没有服兵役。退一步想,我作父亲的,应该把你们和农村壮丁比一比,而在满足之下,把心里的话,对你说一说。我决非唱高调,我是行其心之所安。亚雄,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如何?”
亚雄听了这一篇话,看看父亲须发半白,穿一件深灰布棉袍子,越衬着他脸上的清瘦,没想到他穷且益坚,老当益壮,还是这样兴奋,不觉肃然起敬,便站起来道:“爸爸这样说了,透着我唯利是图,很是惭愧。既然如此,我决定拒绝李狗子的聘约。只是我这个公务员,除了起草‘等因奉此’而外,也无补于国家。”区老太爷又放下了手杖,将手摸了两下胡子,点点头道:“这也是实话。可是你要知道,起草‘等因奉此’,也究竟需要人,而‘等因奉此’,写得没有毛病的,尤其不可多得。若是起草‘等因奉此’的人,都去经商,国家这些‘等因奉此’的事,又向哪里找人呢?”我有个新的看法,自抗战入川以后,这当公务员与作官,显然是两件事。你既然是公务员不是官,这和以前大小是个官及官不论大小,能挣钱就好,那是两件事了。你若是这样干下去,我以为对得住国家,也对得住亲师。
他这番话侃侃而谈,不但把当前的大儿子说感动了,却也感动了两位旁听者。这两个人,也是在外面散步的,听了有人演讲似的说话,便站住了听。这时,两人中走过来一个人,向区老太爷拱拱手道:“刚才听到你贤乔梓这一分正论,佩服之至!真是何地无才!”亚雄看时,正是在公共汽车上让座给他的那个老头子,不过旁边增加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亚雄道:“不想在这里遇着你老先生。”那老人笑道:“我正因为看到你阁下,所以走上前来,想攀个交情,远远地听到二位的高论,我就不想上前了。但是听完了令尊这一番高论,我实在禁不住要喝一声彩。现在这局面,虽然打着抗战旗号,哪里不是自私自利的表现?难得这位老先生,竟能反躬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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