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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步铎笑着把佟骞按在酒席上,抱琴的扶风也坐到琴台边,玉指轻拨,一曲忆江南婉婉流泄而出。
酒过三巡,已是深夜,佟骞和干步铎都有了几分醉意。
侍酒的弱柳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满面羞色,低声道:「妈妈说,天色不早,二位公子今晚可在楼里留宿?若留,给个信儿,妈妈好安排。」
佟骞是青楼常客,自然知道所谓的「信儿」,其实就是度夜资,他哈哈大笑,道:「醇酒美人,人生至乐,岂能少一样,酒已足矣,美人么……」语到一半,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区区不才,享受不起……」
干步铎失声大笑,道:「子然,风流才子,何时不风流了?说什么享受不起,今天是我请客,喜欢哪个,尽管抱走便是。」
扶风停止了弹奏,幽幽插话道:「佟公子定是嫌我们姐妹姿色浅薄,不配为之侍枕。」
佟骞懒懒地席地倒下,枕着弱柳的大腿,长叹道:「醉卧美人膝,对花咏太白,冗溺不愿醒,奈何……奈何……」
「奈何家中有只母老虎,是也不是?」扶风抢白道,看她外表柔弱,嘴巴却是厉害。
「扶风姑娘错了,子然尚未娶妻,家中何来母老虎?」干步铎道,一双带笑的眼睛盯着佟骞,就是要看他窘迫的模样。
「不是母老虎,胜似母老虎……」佟骞悠悠长叹,从衣袖里摸出两枚铜钱,高高举起,「看吧,这就是她每天给我的,两枚铜钱,两个包子……想我佟骞,当年千金散尽不皱一眉,如今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喝去,唉,丢脸……丢脸啊……」
他这边摇头苦叹,那边三人已笑得直捧腹。这两枚铜钱的原委,干步铎身为好友,自是知晓,扶风弱柳身于青楼之中,便是不知,多少也听人说过。
原来,佟家,本是官宦之家,后来感于官场斗争残酷,辞官回到扬州,虽然子孙依旧勤读诗书,却不再勉强他们去博取功名。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佟家那位做官的先祖,虽不是贪官,但也说不上清廉,顶多算是那种昧心事不做,该拿的一点也不少拿的官员。
然而,在扬州这种地方,佟家也只能算是小富而已,自那位做官的先祖去逝之后,佟家就再也没有人出过仕,只以诗书传家,是名门而非富户。直到六十年前,佟家的家奴里出了一个怪人,对经商很有兴趣,当时的佟老太爷也很开明,看出这个家奴的志向,给他一笔钱当作本钱。那家奴感激不已,带着这笔钱一走十年,十年之后,他带着千倍的利钱回来了,分文不取,全部交给了佟老太爷。
事隔十年,那家奴没有丝毫音信,佟老太爷只当自己看错了人,几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家奴的行为让他大为感动,佟家也因为出现这样一个忠心守信的家奴而在扬州名噪一声。后来,佟老太爷把家奴赚到的钱全交给家奴,只取回了当年给家奴的本钱。同时把这个家奴升为佟府总管,佟家名下的租地、房产都交给这个家奴打理。那家奴确是经商奇才,此后二十年间,佟家之富,仅次于扬州最大的盐商。而佟家没有沾手盐业,只是因为佟老太爷认为扬州盐业与官府瓜葛太深,不愿涉足其中而已,否则扬州首富是谁,还是难说的事。
可惜好景不长,佟老太爷与那个家奴相继过世之后,佟家就开始走下坡,佟父是个典型的看死书的人,不会打理家产,家奴中也没有人懂,不过佟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积累下的家产,已经足够他用上十辈子。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佟父命短,不到四十就早逝,膝下仅有佟骞一子,居然是个典型的败家子。佟老爷过世不到十年,万贯家财,被佟骞卖的卖,送的送,全部败尽,家中百十家奴,尽皆遣散,只留下两个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
要说起留下的这两人,是姐弟俩,姊姊叫伺书,弟弟叫伺墨,不是佟骞不想遣散,而是遣不走,也不敢赶,因为这姐弟俩就是当年那位家奴的后人,佟老太爷临终前遗言,凡佟氏子孙,都需视其后人为兄弟姐妹,留不许赶,须善待之,去不许拦,以半数家财赠之。
按理说,佟骞为主,这姐弟二人为仆,怎么也不能干涉他的事情,怪就怪佟骞生来就不把金钱放在眼里的性子,万贯家财遭他败尽,甚至连姐弟二人都想送走,这姐弟俩不干了,尤其是姊姊伺书,搬出佟老太爷当年的家训,一举把佟家的财务大权给抢了过去,总算保住了佟家最后一点财产:佟家祖宅一座,商铺一间,薄田三十亩。
然后她又跟佟骞约法三章,佟骞的一日三餐、笔墨纸砚等等费用,她全包了,每日另给佟骞两个铜钱当零花,而佟骞不许在外欠债,不许夜不归家,再想要花天酒地,一掷千金,门儿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佟老太爷明见在先,知道家中早晚会出这么一个败家子,事先就定下了家训来约束,总之,佟骞也是命里注定要被伺书这丫头给制得死死的。于是,从半年前起,他的风流脾性就收敛了许多,有时候写几幅字画去卖,得了钱也只买酒喝,杏花楼这种地方,除非朋友相邀,他是鲜少涉足了。
笑够了,干步铎终于道:「好了,子然,美人膝固然好卧,母老虎也不能招惹啊,起吧,再不回去,就真的要过子时了。」
佟骞依依不舍地起来,一把抓过酒席上最后一壶酒,仰头饮尽,漫声长吟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弱柳一脸的失望,扶佟骞起身时,轻声道:「佟公子既不肯留,妾也不敢强挽,只是佟公子大名在外,我姐妹俩能侍奉公子一席酒,还望公子能留下墨宝一幅,将来也好让我姐妹有个夸耀的地方。」
「小事一桩,拿纸笔来。」
佟骞大手一挥,酒意之下,胸中沸腾,自觉此时正是才思上涌。纸笔很快拿来,他想也不想,笔下一挥而就。
「初过元宵三五。慵困春情绪。灯月阑珊嬉游处。游尽、厌欢聚。凭仗如花女。持杯谢、酒朋诗侣。余酲更不禁香醑。歌筵罢、且归去。」
出了杏花楼,跟干步铎分手后,佟骞才走了半条街,便觉着酒劲涌上来,脚下好象踩着棉花,路变得软绵绵的,还会晃动。
「砰!」
勉强走出几十步,他一头撞在墙上,傻愣愣地揉着额头,脑子被这一撞,顿时清醒了几分,忍不住哈哈一笑,指着天上被薄云半掩的明月,醉醺醺道:「你干嘛躲着不露面,还用面纱遮着脸,你在笑我……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笑我醉得连路也看不清……笑吧笑吧,告诉你,其实我没醉,我心里清楚着呢……」
旁边传来噗哧一笑,却是一个青衣短褂的少年,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脖间围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汗巾,灯光下,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正往向佟骞身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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