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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算是雨住了,天色微明,老太爷就跑下坡去,看那再度遭劫的破家。到了那里,见自己家那所破门楼子下面,是雨点淋不到的五尺之地,亚雄和几个邻居,在那里堆了箱烂杂物,人都拥挤了缩成一堆,坐在衣箱或行李卷上打瞌睡。区老太爷走近时,见亚雄将一床破毡毯裹住了身子,人坐在墙角落里,两腿曲起,身子伏在膝盖上睡,竟是鼾声大作。老太爷见门楼屋檐下满地是泥浆,瓦檐上兀自滴着水点,门前几棵常绿树,炸剩下的一些残枝败叶,在晓风下只是抖颤着。便是睡了半晚的人,这时由坡上下来,也觉凄凉得很。亚雄在这凄风苦雨之中,守过一个黑夜,这辛苦何必细想。因之站在门檐外,对他呆看着,不觉心酸一阵,有两粒泪珠子,在脸腮上滚了下来。自己抬起袖子来将眼睛揉擦着,又咳嗽了几声,这样,将坐而假寐的亚雄惊醒,他连忙站了起来说道:“哟!你老人家这早就来了。”老太爷向他周身望着,然后问道:“昨天夜里没有冻着吗?”亚雄道:“冻是没有冻着,只是这场雨下得实在讨厌,那破屋子里的东西,不免都埋在泥浆里了。”老太爷道:“大概细软东西,已运出了十分之五六,其余笨重的东西,只好学句大话:破甑不顾,现在无须顾虑这些。第一件事,我们要找个地方落脚,然后把这里东西搬走,不然今天再下一场雨,还让你在这风雨里坐守一夜不成?我来给你换个班,你可以到上面小茶馆子里去洗把脸,喝口热茶,你母亲和婉贞,都在惦记着你。”亚雄本不愿走,听了他父亲最后这句话,只得彼此换一换班。
区老太爷在这里约莫坐了一小时,只见亚男同杨老幺引着四五个力夫走向前来。亚男笑道:“这位杨老板真肯帮忙,已经在小客店里和我们找好了两间房子,又找了几个人替我们搬东西!”区老太爷心想:真不料两块钱的力量,会发生这样大的效果。当时向杨老幺道谢一番,并说明所有搬力照付;就忙碌了大半天,总算把全家人抢救出来的一些应用物品,都囤在小客店里。客店虽开设在大街上,但是实在难于安身。下面是一爿小茶馆,上面两层楼,是客店。这屋子只有临街一面开着窗户,其余三面,全是竹片作底,外糊黄泥石灰的夹壁。区家所歇前后两间,是半截木板隔开的。后间只借着木板上半截通过来的一些余光,白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见。上楼梯的角落里,虽有一个窗户向后开着,那下面是尿池,带来一阵阵的尿臊。两旁夹壁漏了许多破洞,都用旧报纸糊住。前面屋子窗户格上,糊着白纸,关起来,屋子太暗;开着呢,马路天空上的风,向里面灌着,又十分阴凉。这里有一张木板架的床,一张桌面上有焦煳窟窿的桌子,两只歪脚的方凳,此外并无所有。但便是如此,屋子里已不许两个人转身。区家人将东西放在后屋子里,一家人全在前面坐着,仿佛拥挤在公共汽车里一样。而且每行一步,楼板摇撼着闪动了夹壁,夹壁又闪动了窗户,那窗户格上的纸,被震得呼呼有声。
区老太爷在这楼上坐不住,泡了一碗茶,终日在楼底下小茶馆里坐着。如此,他本已十分不耐了,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钱,经这次灾难,花了一些搬家费,便将用个精光。就是这种小客店,不吃不喝,也要二三十元的开支。第二、三两个儿子都走了,大儿子是个奉公守法的小公务员,叫他有什么法子能挽救这个危局?他躺在茶馆里的竹椅上,只沉沉地想着,有时口衔了旱烟袋,站在茶馆屋檐下,只是看来往行人出神。忽见西门德家里的刘嫂,手里提了一只包裹,由面前经过,便叫住她问话。刘嫂抬头向楼上看看,因道:“老太爷就住在这里?”区老太爷皱了眉道:“暂住一两天吧,我也打算搬到乡下去了。你们先生搬过南岸去没有?”刘嫂道:“太太在旅馆里住得很安逸。她说不忙展①。先把东西办齐备了,再展过南岸去。我们先生还问过老太爷呢!”说着,径自去了。①展:川语,搬的意思。
区老太爷想着,最近半月,西门德在经济上非常活动,认识了两位商家,很是活跃,他也曾说过,替亚英想点办法,现在亚英走了,何妨请他和我想点办法?自己虽是年到六旬的人,也并非不能作事,必须有了职业,才可以开口向人家借笔款子,必须有一笔款子,才可以重建这个破家。小客店里虽然住得下去,每日这两顿饭,就在小馆子里吃不起。早上,全家人吃一顿红苕和干烧饼,已是七八块钱了。他想着想着,更不能忍住,就顺路向西门德所住的旅馆里走去。只走到那门口,见停着一辆流线型的小轿车,就表现着这旅馆非同等闲,不免倒背了两手,低头看看身上衣服。好在这陪都市上,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种不穷的身份而外,穿长衣的人,倒很少穿绸缎。自己这件蓝布大褂,却也不破烂,总在水准线上,事到于今,也顾不得碰钉子与否,只好硬着头皮向旅馆里面走去。
正好西门德由里面走出来,手里撑了一根乌漆手杖,摇晃着身躯走路,顶头看到,便伸手来和老太爷握着,因道:“这几日之间,我非常惦念,回想到我们作邻居的时候,每日晚间摆龙门阵,自也有其乐趣,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住了?”区老太爷见他说话的情形,相当表示好感,便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现在我全家都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店里。”西门德道:“那太委屈了。”区老太爷道:“委屈?便是这种委屈的待遇,我们也担负不了。西门先生有工夫吗?我想和你谈谈。”西门德看了一看手表,因道:“那很好,我可以和老先生谈半小时,请到我房间里坐。”于是他在前面引路,将区老太爷引到自己房间里来。区老太爷见四壁粉漆着水湖色,四沿画着彩漆,这在轰炸频仍的都市里,是绝对少有的点缀,这间屋子的高贵也就可想而知。踏着楼板上面的地毯,走到沙发椅子上坐下。西门德便在桌上取过一听炮台烟来敬客。老太爷原来就看到桌上这个绿纸金字的烟听子的,心想这未必装的是真烟,及至博士拿着烟敬客,他还看了看烟支上的字。西门德擦着火柴给他点上,笑道:“我可买不起这个,这是那钱经理送来的。作商家的人,转到内地来,竟是比从前还要阔。”老太爷吸着烟,默然了一会儿,他真觉得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西门德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因道:“老太爷,我这几天虽没有去找你,但是我和内人谈起来,就想到这一个炸弹,府上最是受窘。亚雄兄是个忠厚人,亚杰走了,亚英又没回家,而且也失了业,剩下的全是老弱,这实在要赶快想法。我看城里住不得,你们还是下乡吧。反正在城里没有生财之道,住在城里,样样东西比乡下贵,第一是房子就没有办法。这是雾季,敌机就算不常来轰炸,将来雾季过去了,你府上一门老弱,逃警报也大有问题。战事知道还有多少年才能结束,应该早作个长久打算。我这话对吗?”说时,他望着客人的脸。区老太爷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到底是老邻居,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你已经猜着我的心事了。我这个家,城里固已无法安顿,便是疏散下乡,而这笔重建家庭的费用,也非借款不可……”西门德不等说完,便抢着道:“可是我和府上一样同时被炸的。”区老太爷摇手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识时务,今天来向西门先生借钱。我现在想不服老,也出来找一点工作。这些日子,博士颇和商界人接近,可不可以和我们作个介绍人呢?前几日西门先生曾慨然地答应给我家亚英找一个位置的。”西门德听他如此说了,倒不觉哈哈笑了起来。见他手上夹住的那支纸烟已经是吸完了,于是又取了一支到他手上,因道:“何至于此?暂时受点波折,不必介意。”区老太爷正了脸色向他望了望道:“博士,我绝对不是笑话。自然这是暂时的波折。然而这暂时的波折,我就无法可以维持下去。假如我现在能找得一个职业,我就可以借这点职业作幌子,和亲戚朋友去借钱,人家也料着我有个还钱的机会。我那两孩子都出门去了,而亚雄又是个寒酸小公务员,人家见我这样穷而无告的家,怕不肯借钱,因为那不是借钱,简直是告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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