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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德听了这话,想起一件事来,记得在南京的时候,李大成的父亲,为儿子年考得了奖,来道谢过一次,西装革履,一表人才,没想到他身后萧条到这种样子,便也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在他这样发怔的时候,第二次渡轮又要靠趸船了,因握着李大成手道:“我非常地同情你,我现在有点事情,要过江去一趟。今天晚上五六点钟,你到我家里谈谈。你不要把我当外人。我是你老师,而且不是一个泛泛的老师。”说着因把自己的住址详详细细告诉了他,李大成见他十分诚意,也就答应了。
西门德渡过了江,已是十点多钟,他没有敢耽误片刻,就向虞先生的办事处来。大凡年老的人,决不会失约的,虞老太爷和这位区老太爷,找了一副象棋子在卧室里下棋,等西门博士。门房将名片传进来了,他为便于谈话起见,约了在小书房里相见。他的大令郎,颇尽孝道。为了老太爷常进城,把自己的办公室,挤到与科长同室,腾出一间卧室和一间小书房,给老太爷。所以到老太爷这小书房里来,必要经过虞先生的办公室。
西门德经过那门口时,正好虞先生出来,西门德曾在会场上见过他,一见就认识,立刻取下帽子来,向他点头道:“虞先生,你大概不认识我吧?我是西门德。”虞先生“哦”了一声,伸手和他握着笑道:“久仰,久仰!家严正在等着博士,改日再约博士畅谈。”西门德很知趣,听了这话,知道人家事情忙,没有工夫应酬,也就说了一句“改日再来奉访”。这虞先生见他如此说,益发引着他到老太爷小书房里来,他自去了。
区老太爷已先起身相迎,就介绍了和虞老太爷谈话。西门德见这间小书房,布置得很整洁,两只竹书架,各堆着大半架新旧书,有两张沙发式的藤椅,铺了厚垫子,还有一张长的布面沙发,沙发上还有个布软枕,就想到虞老太爷的儿子,颇为老人的舒适设想。一张红漆写字台上,除了笔砚而外,有一瓶鲜花,一盒雪茄,一把紫泥茶壶,一盘佛手,糊着雪白的墙壁,只有一副对联,悬在西壁,写的是“乾坤有正气,富贵如浮云”十个字。正壁也只悬了一轴小中堂,画着墨笔兰石。北壁下面是藤椅。一副小横条,写了八个字:“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下款书“卓斋老人自题”。西门德很快地已看出了这位老太爷的个性,加之这位老太爷穿了大布之衣,大布之鞋,毫无作现任官老太爷的习气,心里更有了分寸了。
虞老太爷让坐之后,先笑道:“区老先生早提到博士,我是神交已久的了。博士主张不分老少,自食其力,这一点,我正对劲,很想识荆呢!”西门德只好顺了老太爷的话谈上一阵。心里估计着要怎样兜上一个圈子,才可以微微露点自己的来意。正好虞老太爷向他递来一支土雪茄的时候,他拿着雪茄看了一看,笑道:“老先生喜欢吸雪茄,我明天送一点吕宋烟来请您尝尝。”虞老太爷笑道:“哦!那是珍品了!”西门德道:“不!进口商人方面,要什么舶来品都很方便。”虞老太爷叹了一口气道:“这现象实在不妙。我就常和我们孩子说,既干着运输的事业,就容易招惹假公济私,兼营商业的嫌疑。一切应当深自检点。”西门德笑道:“那也是老先生古道照人。其实现在谁不作点生意?”虞老先生坐在藤椅上,平弯了两腿,他两手按了膝盖,同时将大腿拍了一下道:“唉!我说从前是中华兵国,中华官国,如今变了,应该说是中华商国了!”西门德道:“正是如此,现在是功利主义最占强,由个人到国家,不谈利,就不行!”虞老先生手摸了胡子,点头道:“时代果然是不同了,那没有什么法子,你没有钱,就不能够吃饭、穿衣、住房子。国家没有钱,就不能打仗,更不能建设。”
西门德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这已搭上本题的机会了。正想借了这机会,发挥自己要谈功利的主张。只见一个勤务匆匆忙忙地走进屋子来,沉着脸色道:“报告老太爷,有了消息了,处长说,已经吩咐预备小车子送老太爷和区先生下乡。”
虞老先生曾在南京和长沙受过几次空袭的猛烈刺激,对于空袭,甚是不安,平常不肯坐公家汽车,一是警报,倒是愿受儿子的招待,于是立刻站起来道:挂了球没有?“勤务道:消息刚到,还没有挂球。”他便向区老先生道:“趁着时间早,我们下乡吧。”西门德看这样子,根本不是谈话的机会,便向老先生握着手道:“那么,晚生告辞,改日再谈。”那虞老先生点着头,连说“好的好的”,说着他已是自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和帽子。博士看了他那一份慌乱,和区庄正点头说声“再会”,也只好匆匆的走出了办公室。
大街上走路的人,还是如平常一样的来往不断,似乎不见什么异样情景,且雇了一辆人力车,坐到江边。因为一切如常,也就没有什么思虑。倒觉得人生在世,多少倒有点命运存焉。费了许多周折,好容易才得着机会和虞老先生会面,不想没有谈到几句扼要的话,又被这空袭的消息所打断。他一面沉思着,一面走路,下了码头,走上渡轮,还是继续地想,不知不觉地,在船舱里人丛中站着。忽然听到岸上轰然一声,接着趸船和渡船上,也轰然了一声。在轰然声中,抬起眼皮来看人,才知道是大家同声说了一句“挂球了”。就为了这个,渡轮虽然是离开趸船了,还有人由趸船那边向渡船上跳过来。”
最后一个跳过来的是位摩登女郎,她一手夹了大衣,一手提了皮包,脚下还穿的是半高跟皮鞋。当这渡轮离开趸船,空出尺来宽江面缝隙的时候,她却大着胆子向这边一跳,将提皮包的手抓住渡轮船边的柱子。虽然她跳过来了,可是她两只脚,还只有一只踏在船边上,那一只脚,还架空提着呢。在船上看到的人,都不禁轰然一声的惊讶着。西门德看到,也暗暗地说了两声“危险”。可是她也很警觉,身子向前一栽,预备倒在船舱上,以免坠落到江里去,这样,她被船舱壁撑住了,不曾倒下。那第二只脚,也就落实地踏着渡轮舱板了。过渡的人,看到她是一位漂亮而摩登的女郎,大家都不忍骂她,只是彼此接连的说着“危险”。那女人也红着脸,站了喘气,向她面前几个人,作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在她这一笑之时,西门德正由人丛中走了过来,轻轻地“咦”了一声。她笑道:“哦!西门老师。”说着,收了笑容,向他行了个鞠躬礼。西门德道:“青萍小姐,有两年不见面了。你好?”她走近了一步笑道:“师母没有和老师说过吗?我要来看老师。巧得很,在这里遇到了,免得我问路了。”西门德对她周身上下很迅速地看了一遍,发现她全身华丽,花格绸的袍子,青呢大衣,手上戴着宝石金戒指和小手表,领襟上还夹了一枝自来水笔。太太以前常看她票戏,说是在后台看见她,相当地穷,这样子,是个穷女人所能享受的吗?青萍似乎看出了老师的审查态度,脸上微红着,伸头向舱外看了一看,回转头来道:“还是挂一个球。”西门德道:“没关系,我那里洞子好得很。”青萍点头道:“我晓得,重庆好房子,是包括洞子算在内的。我早就想来,可是总被事情缠住了”。西门德低声笑道:“你现在认了一个有钱的干姐姐。”她笑道:“怎么这样说?老师总是老师,就怕老师嫌我不成器,不肯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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