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人尽皆知,慕容无风几乎还为此送了命,赵谦和点头催道:"快说快说,这种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
"今年年初我去杭州谈一笔生意,谷主曾托我顺道去一趟寿宁,打听一位法号叫作水月的师太。他说夫人身世孤苦,小时候多亏这位师太收留。后来夫人便把那死去的孩子葬在了那个尼庵里。他托我拜访水月,顺便将孩子的遗骨带回,入谷安葬。"
"哦!"
"可是我到了那里一打听,方知那一带人人信道,只有一个道观。从来就没有过尼庵,也没有水月这个人。当时我听了很吃惊,还以为谷主把地名记错了,又到附近的几个镇子去找,同样一无所获。回来以后,谷主说他绝没记错。还说既是这样,他一定要亲自再去一趟,弄个究竟。——那时他卧病在c黄,便存了这个心思。现在天气转暖,便要动身。"
赵谦和与谢停云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谢停云道:"我方才苦劝谷主,他根本不听,要我马上预备车马,无法坐船,便走陆路。还说……还说他要顺道访一位故人。"
"故人?"
"他问我可知道青州快刀堂王家的住址。"
"你是指快刀王通?"
"嗯。王通的独子王一苇是夫人的师兄。谷主此番远游,想是思念过切,无法自拔。不过是想打听一些夫人的往事,寻访些遗物而已……"
余下的人不胜唏嘘。
那一趟远游一无所获,或者说,所获绝非所愿。
荷衣谜一样地走向他,最终又消失在了谜中。
那是一片靠近海边的山地,有着奇异的习俗,一切都很陌生,当地人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懂。
他没法把这片土地与荷衣联系起来。荷衣温柔神秘,在他的想象里,她一直生活在瓜篱四布,处处荷塘的水乡。荷衣很少谈起自己的童年,他也从来不问,宁愿就这样让她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他试图找到她曾经提到过的水月师太,而这个名字对当地人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向县府里几位熟谙方志典故的老先生求教,方知这一带的确不曾有过尼庵,也没有"水月"这个人,亦无人姓"楚"。
荷衣的口音原本是北方的,大约是因为她在京东学武的缘故。偶尔夹几句吴侬软语,却是流浪时教她杂耍的师傅所授。认识他之后,没过多久,便学得一口和他一模一样的蜀腔,再也没改过。他像熟悉自己的嗓音一样熟悉她的声音。
在寿宁住了整整两个月,他派人四处打探,连临近的几个县城也不放过。却找不到半点荷衣的踪迹。
他又开始陷入困境,发狂地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世。
她已是个弃儿——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么?
长途旅行耗尽了他的精力,好不易到了寿宁,又因水土不服,呕吐不止。剩下的时间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想到了死,打算把自己葬在此地一个临海的山上。
荷衣说,这里是她的故乡,虽然故乡没有她的踪迹,他却相信她说的话。相信此地对她的一生一定有着某种意义……他情愿死在这里,让灵魂继续探索,直到得出答案。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开始嘲笑自己。他这一生仿佛对"谜"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总在刨根问底,总在寻找答案。然后,这些谜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谜,更多的谜。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陷入窘境,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解谜,还是谜在解自己,还是为了解谜自己不断地制作新谜?
因为那一笔悬赏,他把谜带给了荷衣,却又因为认识了荷衣,他又得到了一个新谜。他不断地陷入苦恼之中。正应了荷衣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答案比问题更加让人糊涂。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是个书呆子。她轻笑。
每当荷衣说出这样的话,总让他怀疑自己的智力。很多他一直想不明白事情,她却早已明白。
病势略有好转,他便毫不犹豫地北上,一路披月趱程,赶到青州。
那谜团忽然变得越来越重要,几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他找到了骆驼巷——快刀堂的首堂所在。王通早已去世,王一苇接替了父亲,掌管着一大笔基业。
他原本就是荷衣几个师兄当中最不喜欢在江湖上露面的一个,武功据说也最糟糕。如今年过三十,娶妻生子,身子已然有些发福,倒还是一副面带笑容、彬彬有礼的样子。见到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当然听说了荷衣的死讯,两人见面,均觉伤感,他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
——他从没有父母兄弟,在王一苇拍肩的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是有个兄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接下来的谈话却令他沮丧。
原来王一苇在陈蜻蜓的宅子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是独子,而父亲常病,他只好时时回家照看。常常是一去两年,回来半年,住不了多久,又离开。
陈蜻蜓毕竟是一代大师,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声名甚为爱惜。虽对富家子弟在金钱上有所依赖,教起武功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拜他为师的人不少,被他气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苇借口父亲的病,逃掉了不少责罚。他父亲在世时,曾挥金如土,广交人缘。所以王一苇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头。
"我在师傅那里经常偷懒。入门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只学一些架式,到时摆出去像真的,不要太折损快刀堂的门楣就好。"他坦白地说道,"你晓得江湖上虽常常要和人斗狠,但通常是谈不拢了才会打起来。我总是把事情在谈的时候就解决掉,所以总也打不起来。……我那些好勇斗狠的师兄,年纪和我一样的,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见偷懒有偷懒的好处。"他淡淡一笑,不带半点愧色。一杯酒送到嘴边,在鼻尖停顿了一下,方悠然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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