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只驴。
在华阴市集上买的,前几日病中据说就拴在屋里的那头小驴子。“你要的。”荆风一本正经,“哪间屋子?协春苑、桑竹庭、朝闻院……甚至上飞镜阁,也惦记着。”
驴子嗤一声,摇尾巴掉几颗驴粪蛋儿,昏黄灯光下,倒黑得像什么墨宝。于是戚晋福至心灵,终于得以勘悟:
他不能……迎娶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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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下沉溺,虚无束缚着肢体。时间于睡梦中停止。长长久久地,胸腔里郁气叹不出,瞳孔里酸涩烧不完。她要融化了,仍然不够——睁开眼睛所需的燃料,那样还远远不够。
她只不过很累。
昨晚的李木棠原是另一幅面孔:身子摇得狠,步伐却跨得大,两眼瞪得晶亮,嘴角还挂抹笑——实在堪得上虎虎生威。大胜回朝,她有资格轻狂骄纵,哪怕是迎面见了赵伶汝,也不能令她矮去半分——
赵家姑娘彼时撒漏热粥,才在堂内换下脏衣、松散髻。且看那长眉淡扫,双眸含情,隐约忧愁;高鼻坚挺,薄唇轻抿,分外不屈;体态犹少女般婀娜,身姿却妇人般绰约;比段舍悲更显金尊玉贵,却居然还较段姬更活色生香。宜世宜家,最衬荣王殿下,李木棠眼一抬一低,居然却敢说她与自己无甚不同:世间女子,鼻子眼睛俩胳膊俩腿,一样肉体凡胎而已;小小丫鬟甚至还轻蔑,自诩比这顺风顺水的大家闺秀坚韧、更比这循规蹈矩的别家新妇勇敢。所以谁管她赵伶汝交臂抱胸如何防备,目光游走又如何审慎,李木棠只管一提烂腿上前去,掏出人家纤纤玉手来扯了就上床。照旧还是她睡里间,今日坏了膝盖不好侧身,还得把床脚瓷枕找出来,垫高些右腿,莫使碰了旧伤。
然后她便睡着了,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赵伶汝片刻之间曾称此地“杂乱无章”。毕竟莫说与兴明宫相提并论,荣王办事起居之所甚至简朴胜于赵家正堂,瞧那窗台上琳琅堆着什么,黑乎乎直冲鼻子——据段孺人说是各样常用膏药;香案上扔一条尚未完工的绣布,乃至床边还放着两三条——仔细瞧了大约是护膝;床头支了三根竹杖,形态各异;床下藏着个灭了没多时的炭盆;靠墙还突兀摆了好大一件百宝嵌三联橱,一旁设衣桁,垂挂有一件乳白衫裙,一件赤红夹袍;对面巾架旁又放有妆台,摆着各样女子物什;东面窗边摆花,连案上也插有芍药两朵;手炉精雕细琢、就在案上随意摆着,就放在金簪一旁。东西两间通透,一概不见屏风,打眼一看,竟像是谁家抱病在身又不拘小节的姑娘闺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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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就是李木棠自己闺房。
所以理所应当,她便在自家闺房睡熟了,哪怕天昏地暗也懒得起来。这窝趴得舒服,一半功劳得归这乱糟糟的床铺。好端端一张千工拔步床,舆图书册、镇纸笔架挨枕头乱搁;褥子被子早浸透了药味,千皱万皱还偏不让洗。李木棠有时候起不来身,就在床上读书用功,说不好几时头一歪就睡着。床帐不常放下,里间却总是这样昏昏沉沉,没什么光亮。似今日,她又回了好几轮觉,身畔外侧照旧留下个空荡荡痕迹,还是不晓得时辰。三联橱里得取一身厚实衣裳,免得被子一掀就打喷嚏。不,还是先点了炭盆,暖了手炉,撑开被子先给小腿上了药(她就是要最后再占一点小便宜),然后戴好两面护膝(昨儿韩镖师送的那条让湛紫手快拿去洗了,床边反正还有两三条,她抽一条来用);既然有手杖随处支着,便更不用人搀扶;妆台上有几样小玩意是她自己掏银子买的,随手拿走就是;可是不是案头芍药快开败了,得换点水,还是换支花呢……
凝碧瞧着她认真思索,自己退出门去且乐呢。湛紫拿了手炉上前来,眉头七倒八歪皱着,很是愤愤不平样子。“赵姑娘天没亮就走了,根本不领情!这几天王府遭罪,本没她的事儿!她倒好,做样子赖着就不走!一天三顿缠着殿下送这个吃的那个吃的,荆典军说过她,王府开赦了就让她回家去。她还要最后折腾一番,把粥撒到里屋来,竟然还有借口在此宽衣解带!”
“她要睡觉,当然得脱衣服……”李木棠长长拉着哈欠,还是趴回枕头上,接了手炉再将被子捞捞高,“她不走,她好厉害……人家舍小为大,对、对他那么好;或者胸怀大义,要攻克时坚呢,不要这么说人家……”
“关键是咱府上的奴才们,一个一个,好像真要认她当了主子。她走的时候甚至说,新得了赐婚,真要做、主子……”
“她没来就是主子。”李木棠没精打采道,“所以没必要在乎她。做主子的都一样……太高贵,所以低贱。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是奴才,所以……”
她摇摇头,继而又皱鼻子。
不一样。都一样。她从奴才做回了人,所以大可傲视群雄;可她们本都是人,所以没必要自视甚高。瞧不起赵伶汝,比不上赵伶汝,她就是赵伶汝?难道不是么?汲汲营营,她们要救的是同一个人,贪图的是同一个位置——天下所有人,莫不是都奔着同样一番吃饱喝足的富足生活?不,李木棠已经不是,她要比米库里的蛀虫更复杂一些。她想要说话掷地有声,想要上马运筹帷幄,想要一呼百应,想要流芳百世,想要成为什么……戏台上的唱曲……
走什么走,她要好好利用……戚晋。
书案上的金簪得在间郑重插好;早膳(现在是早上么?)她要热乎乎的鸡汤,和鲜出水儿来的羊肉地软包子;她要喝满海碗名贵草药,或许再请张奉御来,哭哭累,喊喊痛;她要换光鲜亮丽的新衣裳,领边袖口都得要织金;然后还要招摇上街去,对,得坐轿子(如果她的膝盖还能打弯的话),坐二马并驾的厌翟车,就像真正的王妃那样。
她要和戚晋要求:“我要做王妃。”就这么说。声调不能太笃定——像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声;但也不能太柔软,像撒娇吹枕边风。她只是称述一件事实:他们业已认可,早就盟誓;但无可奈何,所以必须忘记的事实。旧事重提,她就应当理所当然,再带点儿委屈:
“我,要做王妃。”
差不多就这样?
毫无征兆地,那窗外却炸出一句:“想好了?”声音比她的还要冷淡,几乎毫无波澜。李木棠不晓得他站在屋外多久,该当如何生气,自己刹时理亏,冲口竟然就叫:
“不是!我不!我、我已经打定主意!”
我只是来告别。只是想最后见一眼你。
日思夜想的影子走近一些,却始终隔着一层门扇。那么薄,那么轻,一定辗转反侧,吃透了苦头——因为她薄情寡义,因为她愚蠢自私。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正事儿……怎么回事……”她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如何敢问,却又不能不问的是:
“皇帝、陛下……你见过了……”
窗上的影子点头。不知不觉,掀开被子,她已蹭到了床畔:
“……亲事府……不是……”
胸口一冷,她彻地坐起身来:
“所有一切,正事,怎么回事,怎么解决的。不许嬉皮笑脸,不许大事化小。一件不漏,我要所有细枝末节。”
影子顿了片刻,而后开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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