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姑母曲莲,一有空时间,躲在我大伯母黄连的房子里,叽叽咕咕,不晓得有多少讲不完的知心话。
吃了晚饭,天就全黑了。
我大爷爷始终放不下心,想去看看下鸦雀塘,塘里养的鱼,有没有逃走。正欲往外走,被我大爷爷一把拽住:“老倌子,今晚上,你讲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讲得水里起了大火,我也不准你外出。”
眼看着雨小了点,我大爷爷只得止住脚步。坐在床沿上,我爷老子决明端来洗脚水,我大爷爷闭上眼睛,享受着我爷老子给我大爷爷的孝顺。
我爷老子帮我大爷爷洗脚,洗脚的水是用金银花藤,猫公刺藤,野薄荷茎叶,紫苏秸秆熬的,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药香。先在温水中浸泡一柱香的时间,再把我大爷爷的双脚,捧在膝盖骨上,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揉、挤、按、拭、擦,直弄得我大爷爷说:“三伢子,要得了,要得了。”
躺在床上,我大爷爷和我大奶奶算细账:“老帽子哎,我们家里,原来就欠着南星老爷三块袁大头。后来,埋葬黄连的爷老子,驼背老倌,茅根和黄连拜堂,拿卢丘二亩六分八厘的青苗作抵押,又借了南星老爷两块光洋。合起来,就是五块光洋了。加之利息,不晓得要多少了?我们两公婆,要到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
“老倌子哎,你莫咯样子急啰。”我大奶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难道我们两个大活人,还会被尿憋死?”
“老帽子呢,你不晓得,瞿麦呢,眨一下眼皮子,就快二十一岁了。男子汉的年龄,就像独轮车下山,像风一样,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呢。”
“新边港杜家那个女孩子,你托曾大老帽子,去打听打听,还可以啵?”
“老倌子,杜鹃那女孩子,我听曾大老帽子说,她是个烈性子呢。”
我二伯父瞿麦和新边港那个女孩子杜鹃,都是曾大老帽子做的媒,说得不好听一点,是换亲,兑的是扁担亲。杜鹃嫁给我二伯父,我六姑母夏枯,嫁给杜鹃那个哈巴蛋哥哥。
我六姑母夏枯,见过杜鹃的哈巴哥哥一回,从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那个圆脸圆嘴的傻瓜蛋,既不会做农业功夫,又不晓得待人接物,跟这种人过一辈子,基本上是算完蛋了。
我两个爷爷、两个奶奶问我六姑母夏枯的态度,我六姑母只晓得哭,哭,哭,无休无止地哭。
问夏枯,你为什么哭?我六姑母说:“我命不好,除了哭,还能怎样呀。”
我大爷爷又说:“曲莲和半夏的婚礼,一个定在今年腊月,一个定在明年正月,总得请剪秋的弟弟,二木匠江篱,做两个像耍玩戏的木箱子,里边总得装几件杨三织匠、杨四识匠织的家用大布,裁剪的衣服,总得请肖大麻子,一个弹两床棉花被子,才像样吧?”
“老倌子,你说的这些,那些事,都得要钱呀。”
我大爷爷反过来安慰我大奶奶:“老帽子,到了八月十五,下鸦雀网得四五担草鱼,猪栏里牵得出两条肥猪,卖了换了钱,总会有一点剩余的,你先莫怕等。”
“老倌子,你总是七算八算,有些事,称你的算吗?”
“那也是。”我大爷爷说:“牛栏里养的那条牛,是条骚牯子,别指望它,会生下牛崽崽。”
半夜里,雨停了。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两只野猫,凄厉地啼哭,引一大群猫,跟着共鸣。
屋漏水滴在空木盆子里,“当,当”,活像是吉祥寺的老和尚,有心有力地敲着旧木鱼。
我大姑母家的狗,钱褡子,在安门前塘的担水码头,吓唬了几声夜行人,对于饥饿着的黑夜,以扇形方式展开的寂寞,未予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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