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默忖了片刻,方道:“跟那些人打交道,我倒能体会那些跟清廷交涉的外国人。好声好气的商量不中用,给他来个既成事实就对了。只管去申请,参加考试,通过了再跟你父亲说去。”“既成事实”引的是法语。
电话响了,珊瑚去接。
“喂?——没有人。”
“怪了。”露道,“已经是第二回了。”
电话再响,她道:“我来接。——喂?”
“你要管沈家的事,回来做姨太太好了,沈家已经有太太了。”荣珠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确定露听懂了她的讽刺。
“我不跟你这种人说话。”露砰的放下电话听筒。
“谁啊?”珊瑚道。
“他们的娘。”露把下颏朝琵琶勾了勾,“你父亲娶的好太太。我只不想委屈自己跟她一般见识,要不然我也不犯着做什么,只要向捕房举发他们在屋子里抽大烟。”
“抽大烟犯法么?”琵琶问道。
“抽大烟就可以坐牢。”
“现在管鸦片可严了。”珊瑚道,“所以价格才涨得凶。”
琵琶真愿意她母亲去向捕房举报。不能改变什么,至少也闹个天翻地覆。
这年夏天打仗了。上海城另一头炸弹爆破,没有人多加注意,到近傍晚只听报童吆喝号外。
“老爷叫买报纸。”潘妈立在楼梯中央朝底下喊,“买报纸。打仗了。”
她两只小脚重重蹬在楼板上,像往土里打桩。胖大的一个女人,好容易到了楼梯脚下。打杂的小厮买了报纸跑回来,她接过来,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这么小,还要一毛五。”
“我看看。”琵琶道。
单面印刷,字体比平常大。她迅速瞥了一眼红黑双色的头条,如同吞了什么下肚,不知道滋味,只知道多汁而丰盛。她将报纸还给潘妈。
往后每天都有号外。报童的吆喝像是乡村夜里的狗吠,散布凄清与惊慌。总是静默片刻方有人喊道:“马报,马报。”上海话“买”念“马”。街上行人拦下报童。一夕之间英雄四起,飞行员、十九路军、蔡廷锴将军、蒋光鼐将军。相片里仪表堂堂,访谈中慷慨激昂。中国真的要在上海抗日了。
“出来看啊,何大妈,快出来。”潘妈在洋台上喊,咧着嘴笑,秘密的。“飞机打仗啊。看见那一个下蛋没有?”
“嗳,看见了。”何干举手搭凉棚,“看看房顶上那些人!”
“是我们的飞机不是?青天白日是我们的。”
“是么?青天白日啊。这些事你知道,潘大妈。”
“一定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也有飞机。”
衡堂房顶上一阵欢呼,爬满了观众。有人在鼓掌。
“啧啧啧,这么多人。”何干惊异的道。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一个打跑了。是我们的么?”
榆溪出来赶她们进去。琵琶留在房间里的法式落地窗边。似乎不该喝彩鼓掌。那些人不知道打起仗来是怎样一个情形。她觉得置身事外。她不看头版,不知道多年来日本人蚕食鲸吞,这如今终于炸了锅,她也不觉得众人的雀跃狂喜。那些快心的人也许是不知道打仗是怎样一个情形,可她也不知道。很奇异的,她与父亲后母有那么多不愉快,一打仗,她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一点挂心的事也没有。
“我们要不要搬家?”她问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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