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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盐商有三百年历史,荣枯有数,盛衰无常。贾而好儒者有之,富而能仁者有之,纨绔子弟也有之,败家之徒更亦有之。到了民国,连年战乱,政治混乱,盐场日渐萧条,连孟家这样的大盐号也都开始做起了洋货生意,办起了银行,真正把心思全放在盐场上的,也只有天海井等少数几家。卓策明与静渊长谈了一下午,对这个致力盐业的年轻商人终于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重。
……
田里在烧麦秆,一堆堆冒起苍蓝的烟,有农人在割草,青草浓烈的清香混合着烟味儿,在午后清朗的空气中,混合成一种熟悉得让人感伤的香味。这种味道似乎从来不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几千年几百年都是一样。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院子里玩耍,执着小铁锹在一片小小苗圃里挖着什么,瓦房外种着芭蕉树,清风飒飒,落下一片阴凉。
“妈,你看,我找到一只蚕”男孩朝瓦房里喊着,回头突然见到七七和小蛮腰正往院子里走,便又叫:“妈,来了人”
三妹走出来,先看的还是儿子,忍不住把他黑黑的小手一打:“什么蚕,明明是条地癞子多恶心。”虫子从小男孩手里掉在地上,他又想去捡,没成想母亲却突然把手重重放在他肩上,似站立不稳,要用他扶住自己一般。
她们同时都想起最后一次见面,七年前,从成都回来,她送她回了盐店街,七七硬是不想踏进玉澜堂的大门,僵僵地站在大院外的栗子树下,眼睛红红地说:“我看你走,你走了我再进去。”宛如诀别一般。
然后就是七年的分离。
“七姐”三妹只觉得一股泪意涌到喉间,眼泪滴到儿子的脸上。
七七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也是泪汪汪的,可嘴角边却带着微笑:“三妹,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还想过给你的孩子做衣服呢,如今也不算晚。”说着走过来,像模像样地把手指搭在男孩的背上量着,男孩害羞,腾地一下迈开步子,跑到一旁去。
三妹掏出手帕擦擦泪,道:“你一走就是这么些年,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点情谊也不顾,别想着用几件衣服就推搪开来。”
“你怪我?”七七抬起头,眼睛里闪出一丝狡黠,宛如回到从前,依旧是那任性的少女,“你敢怪我?”
“是,是谁也不敢怪你,七小姐”三妹扑哧一笑,目光爱怜中带有一丝凄然,道:“你不知道,我哥带你出走,我原以为好歹有他照顾你,不会出什么差池,可你却扔下他跑了。他回来以后大病了一场,我又是担心又是生气,连带着和他也生分了许多。”仔细打量着七七,黯然道:“七姐,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知道的。”
七七伸手把她抱住,轻声道:“三妹,我想死你了。”
一开始七七只是安静地、带着浓厚地兴趣听三妹将她这七年的生活:和怀德成亲后,她竟然出了一次水痘,差点人都死了,说到惊险处,七七紧紧握住三妹的手,脸上露出极为担忧的神色。
好在挺过去了。三妹笑着讲,似乎对于她们这些女性来讲,所有的难关只要挺过去一个,哪怕接下来还有无尽的难关等着,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生孩子,喏,就是这个,今年刚满五岁。皮着呢跟放牛娃一样。怀德在江津打点着宝川号的生意,这屋子是我爹给我的陪嫁,和着外头的地也是。
真漂亮,七七四处看了看,像个世外桃源。
哪里呀三妹反驳,外头连着公路,总有车吭吭地开过来,晚上也是,吵得人睡不着觉幸亏只是回来看看爹娘,才不想在这儿住呢。
你还是以前那火爆脾气。七七格格笑起来。
她们并肩坐在屋子外头,看着日光渐渐西斜,聊了会儿不知所云的琐事。七七突然静默了一会儿,颤声说:“三妹,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被梦里的事情吓得死去活来,醒来以后却怀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时候,轮到三妹紧紧握住她的手了,鼓励她倾诉,鼓励她倾泻她的痛苦。
七七于是把自己七年来遇到的那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最痛苦的,最窘迫的,最羞耻的,最自豪的,全告诉了她。七七觉得很奇怪,这些话,这些事,为什么没有跟母亲说,没有跟丈夫说,没有跟任何人说,只是对三妹说了。
她只知道,在她倾诉的时候,有一个知心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会与她一起颤抖,紧张,害怕,让泪水夺眶而出,或是笑得斜斜倒在地上,相互用彼此的手撑着。她也知道,只有对着这个朋友,她才能多少找回一点当年的自己。任性,简单,快乐,无忧无虑。哪怕这些东西如今只存在于回忆。
她说完了,把头靠在三妹的肩上,筋疲力尽,却是无限轻松,像是终于等到了化茧为蝶的时刻,在此时,真正与过去做了一个了断。
第二卷孽海第十五章暗潮涌动(1)
第十五章暗潮涌动(1)
回去的时候路过啸松楼,昏黄的暮色中,这所大饭店的外头挤满了轿子和汽车,堵在窄窄的石板路上,人声嘈杂,喧闹不已。
小蛮腰低声骂了一句,回过头来对七七道:“大*奶且稍等一会儿,现在正是饭点上,这些老爷太太们都凑一起了。”
一辆黑色汽车大大咧咧地停在啸松楼外头,刚巧挡住一个二人抬的轿子,轿子上坐着一人,头仰着似在养神,轿夫与汽车的司机吵了起来,那司机甚为张狂,气势汹汹地道:“有眼不识泰山,滚一边去”从车上下来,朝其中一个轿夫踹了一脚,那轿夫吃痛,哇哇大叫起来,却又不敢放下台杆,手抖了一抖,轿中人被晃荡了一下,似从梦中惊醒,坐直了身子,圆滚滚的身材,是个年迈商人。问:“怎么了?吵什么?”
那司机把衣襟一掀,露出腰上别着的枪,骂道:“看好了,把自家的狗管好,敢跟老子抢路,活腻了你”
轿子里的人笑了笑:“别急嘛兄弟,我们让你便是了。”甚是慈和,脸上云淡风轻。
有路人看不过去,对那司机道:“这位哥子,识相些吧,轿子上这位老爷发家的时候你还在等着投胎呢”
那司机估计是刚来清河的人,见轿子里的人衣着华贵,也怕万一惹着什么重要人士,便骂骂咧咧地上了车,把车轻轻一动,稍微挪了点位置。
七七看着那轿中人,问道:“你看那是杜老板吗?怎么老成这样了?”
小蛮腰道:“就是他了,大*奶不知道,杜老板最近有点背时,惹了一堆麻烦。”
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杜老板的轿子来到了啸松楼一排的大灯笼下面,灯光正好照在他憔悴苍老的脸上,原本白白胖胖的脸,皮肤已经松弛,变得毫无光泽,眼睛半开半闭,两鬓冒着汗,不多的白发缕缕粘在鬓角,原本和蔼有神的目光也变得死气沉沉。
杜老板是清河西场的老盐商,盐号名为同兴祥,他为人勤勉有加,信誉卓著,三十多年来雄踞盐场,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儒商,前清时,他就被清廷封赠花翎二品衔和增仓司行走。他一向性情慈和,活跃于盐场、官场之中,斡旋于军阀、官吏、盐商之间,以诚信宽厚著称于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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