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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漱沉默半晌,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就为了生个孩子,她恨不得拼了命。”
她是低声自语,杨霈林正好在她身边,闻言面色一动,蹙起了眉,古潭般幽深的双眼,是沉沉的颜色。
七七在那紫薇树下直起了纤细的腰身,花影斑斓,映在她雪白的面颊上,她脚旁有一个小小花座,种着郭夫人最喜欢的鸢尾,亦是一片紫蓝色,而她亭亭而立,藕荷色的衣裙被风吹得轻扬。
和郭夫人说话的时候她带着笑,那笑容……杨霈林看着她的笑容,微微有些恍惚。
她的容貌,其实和亡妻一点也不像,独有那眉目间一丝孤勇,让他隐隐怅惘。
自从妻子难产而死,情伤铭心刻骨,对于女人,他自此只是看作暖床的工具,没有爱,没有怜悯,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对于七七,他没有丝毫要了解她的意愿,只是当想起在峨眉的公路上她强打精神安慰孩子的神情,只是当现在看到她春风和煦一般的笑容,那笑容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哀伤、有被挫折打磨过后的圆滑、有柔弱亦有倔强,看到这样的笑容,他的心有一丝痛楚,也许是因为想到了死去的妻子,翻起了沉涸的旧痛,也许仅仅是为了自己这颗心片刻的柔软,这个陌生的年轻的女人,总还是让他的心,有了微微的悸动和疼痛。
树下摆着一张张桌子,铺着白色花边的桌布,男人们寒暄着,女人们坐在一起聊天说笑。宝宝在园中见到了小坤和郭剑霜的儿子瑞生,另有一些熟悉的小朋友,便拉着文斓的手跑过去找他们玩耍,文斓一开始还不太放得开,过了一会儿,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七七选了张椅子坐下,锦蓉挨着她也坐了下来,有仆妇忙过去给她们倒茶端点心,杨漱本来要过去跟七七说说话,见锦蓉这么一坐,她心里甚觉别扭,便收住了脚步,好些与林家相熟的女眷,亦和杨漱是同样的心理。于是七七和锦蓉那张桌子,便一直就只坐着她们两人。
七七早就看到了杨漱,朝她笑了笑,握着手绢的手扬了扬,算是招呼了。
侧头见锦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那目光狠戾,真像一把刀。
“你不是喜欢打牌吗?”七七道,“那边宋太太、苏太太都是你的好朋友,你不去跟她们玩一会儿?”
锦蓉笑道:“我陪着姐姐你。”
“你这是何苦啊。”七七叹息一般说了一句,端起茶杯,小小的抿了一口红茶,神色平静,极是淡然。
“你盯着他,我就盯着你。”锦蓉脸上带着笑,话语却像是从齿缝里透出来的。
七七的眼睛看着旁边热热闹闹的人,却似看着一片虚空清冷,她轻声道:“锦蓉,你这样多没劲、多累啊。”
“你如今像一条母狗护食一样守着他,你就不觉得没劲,不觉得累吗?”锦蓉依旧笑着,语声却如斯尖利。
七七黛色的秀眉轻展,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受过高等教育,说话说得果然有趣,真是与众不同呢。”
慢悠悠又喝了一口茶,将一粒瓜子轻轻放在嘴边,贝齿轻嗑,喀擦一声脆响。
锦蓉的脸红了一红,垂下手要端起茶杯,手却在轻轻颤抖,她怎会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屈辱,可那心中的怨恨与嫉妒像火一样燃烧着,她不能自主,完全不能。
锦蓉道:“我跟静渊过日子的时间比你长,林家的长子是我生的,我一心一意只爱静渊一人。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宝川号的老板勾勾搭搭,别以为别人不清楚你跟雷霁的丑事,顾及林家的面子,静渊不说,家里人都不说。如今你别以为你先我嫁给静渊,你就有资格独占他一人,你懂什么叫辩证法吗?你懂什么叫生活的逻辑吗?他现在跟你好,也不过只是心存一丝迷恋,天长日久,他终会真正回过神,你这样不干不净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他。”
若是语言能变成一把刀多好,锦蓉真想一刀捅向她的心窝去,用锋利的刀刃,搅烂她的五脏六腑。
而七七,只是默默听着,听她一字一句说完,神情平静,只是在她提到雷霁的时候,她蹙起了眉头,但很快,眉头重又舒展开,而她的声音,柔和,亦带隐约的一丝落寞:“锦蓉,我们要是一直像以前一样是朋友,该多好啊。”七七轻声说,好像在回忆极久远的往事,忽然笑着摇了摇头:“我忘了,其实你一直并没有把我当做一个朋友。”
锦蓉有些愕然,她想听到,并不是这些话。她们对视了一眼,沉默了片刻。
她们都曾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光,可是却那么短暂,逝去的岁月,就这么一天天变成了压在肩上的包袱。
“我知道你想要的其实和我想要的是一样的,”七七说,“有个家,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说起来,我们要的很简单,是不是?可惜我们这个家和许多人的家不同,又和许多人的家一样。也许别人一夫二妻,再寻常不过,可在你的眼中,容不下我,而在我的眼里,也容不下你。”
锦蓉被七七的这番话撩起心事,酸楚,愤怒,怅然,诸多滋味涌上心头,她低头道:“我没有办法,你……我真的,真的不希望你回来。你扰乱了我的生活,我跟静渊本好好过着日子,你扰乱了我们,你既然走了就不该回来,我的生活不该是这样的。”
“记得我和静渊成亲的时候,你还送过我礼物呢。”七七轻声道,淡淡一笑,“如今你却这里指责我扰乱你跟我丈夫的生活,你说得对,你的生活不该是现在这样,”七七眼底闪过一道锋锐的光芒,柔和美丽的面容瞬息间变得冰冷淡漠,“我的生活也不该是这样。锦蓉,早些放手吧,要不你会什么也没有。”
锦蓉猛地抬头:“你这是在威胁我?”
七七的声音不缓不急:“如果我是在威胁你,你会害怕吗?”
锦蓉一怔,她的思维经过高等教育熏陶,一向要先进行一番逻辑的处理,才能顺势推出回答,但这需要时间,在锦蓉寻思答案的时候,七七却轻轻道:“你说人们为什么会害怕?怕死,怕苦?是怕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怕得到的东西被抢走?可我却不怕,我有我要的,我也能守住我要的。你呢,锦蓉?”
锦蓉的大脑略微有些乱了,只是冷冷道:“我不怕你威胁。”
七七摇头道:“我没有威胁你,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在你自己,毕竟……我们曾经是朋友。”
她语调轻柔,更像是劝慰,可锦蓉听在耳里,却字字钻心:“你是新式的大学生,我只读过私塾,我认的字没有你多,读的书也没有你多,你刚才说什么逻辑,辩证,我听都听不懂。前两年我才刚刚学得怎么算账,可到现在,会算的账却不多,不过我替我自己算过一笔账,假如身边没有男人可以依靠,我还有我的孩子,我的盐号,我的绣坊,我有我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一切。而你也不妨给自己算一算,且不说静渊是否将心放在了你身上,即便你有了他,你有你儿子,除开这两个人,你还拥有什么,而且……还能拥有多久?我们都想有一个家,假如这个家并不完整,我们靠什么活下去,我是想明白了,可你,锦蓉,你想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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