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带尊严,面和心垢。
状似欲倒,其实不仆。
“妙!”张廷玉喝彩道,“寥寥数语,骂倒天下赃官污吏!”
“嗯,不错。”康熙满意地拈须微笑,又道,“方才欧阳兄说的,枯酒难吃。我们用四书打谜赌酒如何?”欧阳宏见康熙如此随和,放开了胆,笑道:“不瞒二位,若论这些玩艺儿,恐怕难不倒老欧阳。”
张廷玉道:“圣道渊深,岂有止境?你不要吹,我先出一个——青宫——请猜。”欧阳宏笑着将杯一推,说道:“请吃罚酒——青宫乃四书中‘君子居之’一句!”张廷玉只好笑着饮了,却听康熙说道:“长明灯!”
“不息则久。”欧阳宏闪着椒豆似的小眼睛答道,“我也问一个——‘偏讳’是什么?”
康熙沉吟着答道:“可是‘名不正’?”欧阳宏笑道:“是。我们各输一杯,谁也不用喝酒。”张廷玉身子一倾又问:“枕流是什么?”
“其耳湿湿。”欧阳宏应口答道,“这是《诗经》里的,不在四书。”话音刚落,张廷玉又问:
“纪程新咏?”
“为此诗者其知道乎!”
“皆坐而谈!”
“妙哉!”欧阳宏豪兴大发,拍案回道,“无与立谈者!”
康熙见他应对如流,更觉欢喜,笑道:“真个敏捷,我再问你——农之子又务农?”
“耕者不变。”欧阳宏一笑,“请问,‘吃烟’是什么?”
康熙歪着头想了半日,笑问:“可是‘食在口而吐之’?”
三人斗谜吃酒,康熙和张廷玉翻箱倒柜,反复问难,欧阳宏来者不拒,信手拈来,回得恰到好处,一旁坐着观战的刘铁成却听得迷迷糊糊,如堕五里雾中。正热闹间,康熙转脸见驿丞进来,便道:“天早着呢,不叫你不用进来。”
“回‘洗马’的话,”驿丞不安地说道,“恐怕列位爷得挪个地方儿。”
“此地很好。”康熙仰脸想着出题目,口中道,“你去吧。”驿丞噗嗤一笑,说道:“此地当然‘很好’。原说就留您在中堂歇息。偏偏丰督帅来了,一脸的不自在,说没见着皇上,在河边干侍候了几天,真晦气,回来要住驿馆。”康熙听说丰某这么无礼,脸上登时变色,待要发作,又忍住了,冷笑道:“他来了,我就得腾房?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说的?”
驿丞赔笑道:“是丰帅的话,我说有个六品京官住下了,叫人家腾房,怪不好意思的。就这一宿,请大帅将就一下……大帅当时脸拉得这么长,骂我攮的不懂事,二品六品谁大谁小都不省得……”不等他说完,康熙已站起了身,笑谓众人:“那自然,六品是不及二品大,咱们挪西配房。欧阳先生,咱们走!”张廷玉暗自为丰昇运捏了一把汗,只好干笑着附和:“咱们走,咱们走,给丰大人腾房子!”
四个人刚进厢屋,外边河督府的仪仗卤簿就进了院,几十盏灯笼照得院子里外通明雪亮,闹嚷嚷的呼唤声,把个驿丞支使得晕头转向。接着,几十名戈什哈簇拥着丰昇运直趋上房。佩刀碰得叮当乱响。那个日间在茶馆挨打的戈什哈一眼看见刘铁成站在西屋门口,打了个怔,铁青着脸不吱声过来,隔窗看了看屋里,突然大喊一声:“丰大帅!”
丰昇运已经登上当屋石阶,被他吓了一跳,回头断喝道:“你炸什么尸?”康熙望望张廷玉,张廷玉只点点头,不言声向院外走去。那戈什哈指着厢屋向丰昇运说:“就是这几个人,今儿在茶馆里作践您,说您是……是肉红顶子!那个老鼠胡子丑八怪,阴损之极!这黑大汉还掌了我一个嘴巴!”
“唔。”丰昇运含意不明地一笑,踅过来,背着手思索一阵,朗声笑问道:“房里是哪位老兄?请出来相见。”
没有人应声,康熙和欧阳宏目光灼灼地对视着。半晌,欧阳宏说道:“龙兄,是我惹的事,我出去见他。”康熙一把按住了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丰昇运又问了一声,见仍没人应声,便凑了近来,刚要进屋,却被刘铁成铁钳子似的手抓住了膀子,阴沉沉道:“督帅,孟浪了吧?”
“孟浪?”丰昇运后退一步,哈哈大笑,“我既是你说的所谓‘肉红顶子’,好歹就是封疆大吏!一个小小的部曹要挡我的驾?哼!”说着脸一沉,大声吩咐道:“来啊——拖开他!”
“喳!”戈什哈们轰雷般应了一声,捋袖挽臂地就要动手。忽然大门口一阵喧嚷,张廷玉头戴珊瑚顶子,身着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外缀仙鹤补子,带着德楞泰等一干侍卫一拥而入,见里头双方僵持,剑拔弩张,张廷玉大叫一声:“圣驾在此,谁敢无礼!”
这一声如同平地起炸雷,震得院里院外廊上堂下所有众人个个面如死灰,呆若木鸡,驿馆大院顿时一片死寂。
康熙弹衣起身,拍了拍怔在椅上的欧阳宏肩头,踱至门口,哼了一声问道:“丰昇运,你强行见朕,有何事要奏啊?”张廷玉见丰昇运木立不语,知道他吓呆了,便喝道:“丰某,你死了么?皇上问话为什么不回?!”
“皇……上,”丰昇运抖着嘴唇蹦出两个字来,仍旧一动不动,忽地,扑通一声就倒了下去。
张廷玉上去试了试鼻息,抬头看着康熙道:“主上,这……”
“他是吓破了苦胆。”康熙冷冷说道,“这样的东西,朕见他也无话可说。拉出去喂狗吧。”刘铁成答应着,叫人下了河督府众人的兵器,统统赶到后院马厩里囚起来。德楞泰便叫过驿丞,问驿馆里有狗没有。康熙兀自恨恨不已,回身进屋,一边说道:“不要饶他!连那个戈什哈也拖出去剁了!”
欧阳宏早已俯伏在地,连连顿首道:“万岁!您英明一世,何乃出此亡国之音?”
“唔。唔?”康熙笑问道。“朕何尝有过什么‘亡国之音’?倒要请教你这老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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