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太子党”中的胤禛主持内廷事务,圣眷日隆,已成为引起朝野注目的大事。再加上秋闱出题“放太甲于桐宫”的秘闻,在一干太监朝臣中不胫而走,“太子爷命系于天,将要再起”的流言,像瘟疫一样传遍了紫禁城。困守寂城之内、面壁七年心如死灰的胤礽,一颗冰冷的心又复苏过来,燃烧起来,咸安宫地处紫禁城的东北角,西边是贞顺门,南边是养性殿,极是僻静的一个去处。听了小太监高连晚间造膝密奏,胤礽整整一夜没睡,双目眈眈注视着东北角高矗的紫禁城角楼,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胤礽不同于胤祥,他一落地就是太子。从他牙牙学语,精奇嬷嬷、苏拉太监,就教给他养威自重,入学第一课讲的就是“明德养性”,举手投足进退有序,要养成九州万物之主的风范。数十年处于深宫,除了偶尔伴驾出巡,从未离开紫禁城一步,因而,七年囚禁,胤祥几乎要憋疯了,胤礽却安之若素。但这一串儿信息传进来,他无法再平静下去了。
惊蛰又来了!尺蠖之曲,以求伸也,蛟龙沉潭七年,“莫非上天再次赐机于我?”胤礽的眼在暗中闪着波光,死死盯着角楼,“只要我跨出这一箭之地,左有胤禛,右有胤祥,文有王掞、朱天保、陈嘉猷,武有耿额、凌普,百僚皆我旧臣,羽翼爪牙俱全,谁能与我抗衡?”但这“一箭之地”想轻易跨出,谈何容易!一是不知道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二是外边的情形一无所知。他相信这消息不会是无因而起——南闱考题出自皇上,公布天下,士民皆知,太监们捏造不来,内务府的太监、司官换了镶白旗的人,也是千真万确。但既然是真的,为什么皇帝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连老四也没有个信儿?想着,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叫过高连,问道:“你再想想,说我‘东山再起’的那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回二爷的话,”高连皱眉道,“奴才和爷一样,在这院里一步不能出去。那太监常从内务府送东西来,到门口就折回去,从不通名报姓。哦!对了,他说话的时候,八爷府的何柱儿也在。余下的奴才实在不知道。”
“何柱儿?”胤礽歪着头沉思片刻,又问,“他没说什么?”“没有。”高连因胤礽已反复问了几遍,心里多少有点不耐烦,口中却道:“他只在门口溜了几圈,向院里张望张望就去了。”胤礽吁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说,他是想进来看我,或者想说点什么了!”
高连实在无言可对,只好磕了个头沉默不语。胤礽知道,这已是难为了高连,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眼见天色已亮,叹息一声道:“连儿起来吧,你我都在难中,火坑里一栽就是七年!想来人生一世,能有几个七年?你好歹留点心。我也不想再当什么太子,只想带你们出去,做几日自由人,所以你得伶俐点,只要能探出实信儿,我们总还有指望的!”高连没想到听来一个考题,折腾得这主儿一夜没睡,心知事关重大,听他说得伤情,不觉坠泪道:“奴才打十岁就跟着主子,落到这一步还有什么说的!主子既这么着急,这几日咱们仔细点瞧着,看有没有机缘,那人再来,奴才拼着责罚,也得多和他攀谈几句!”
但整整两天,那个说闲话的太监没再来,何柱儿也没在门口出现。胤礽、高连急得像缚索猴儿似地抓耳挠腮。胤礽几次忘情,竟一反常态,有时直踱到大门洞,被守门太监极客气却极坚决地挡驾:“二爷,今儿怎么了?似乎脸色也不好?门洞里这么大风,着凉了不是玩的!主子要用什么,只管叫高连儿他们来传,当办的奴才不敢怠慢。”
“着凉了不是玩的!”这句话闪电般从胤礽脑海中划过。对这个地方不奉特旨,无论何人也不得进出,但只太医可以例外。从前几次小病,都是贺孟来,当此紧要关头,怎么就忘了他?胤礽抬头看了看天,估约是申牌时分,刚过七月节,白天的炎热余威尚在,西半天楼云峥嵘,极似要变天的模样。略一沉吟踱着方步不疾不慢地回到后殿,叫过高连道:“你别言声,悄悄弄两桶凉水,我要洗澡。”
“爷,”高连说道:“再少待一时,热水就送过来了。您自小儿身子就弱。怎么敢用冷水——”话未说完,胤礽一摆手道:“去去!越凉越好,要现从井里汲,快着点!”一边说,一边脱掉外头截衫。高连忙答应着去了。
胤礽赤脚站在殿后台阶上,只穿一件小衣,双手吃力地举起一桶,“哗”地劈头浇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桶。高连发了一阵子呆,这才明白胤礽的意思。因见胤礽被浇得脸色发白,连连打喷嚏,高连一边赶着帮他拾掇,扶着他到炕上换衣擦抹,一边哽咽道:“爷何苦作践身子!报个头晕、肚子疼,神仙也断不出来!”胤礽的热身子连浇两桶井水,素来娇贵的身体果然承受不了,连晚饭一口没进,身子已热得火炭一般。高连忙到门口,把“二爷病了”的信儿传出去,叫人快请太医。门上的人见他白日还好好的,说病就病了,不免诧异。进来看时,胤礽躺在炕上瞑目而睡,呼吸粗重,脸烧得绯红,知道耽误不得,赶紧派人禀报内务府。不到一顿饭时候,胤禛便传了话,“请二哥稍耐,已经派人去叫太医了。”
天阴得愈来愈重,乌黑的浓云被压得低低的,在风中上下盘旋翻搅。突然闪电似金蛇走空般划过,石破天惊一声炸雷,撼得紫禁城不安地颤抖一下,那雨点已铜钱般洒落下来。霎时间,整个世界混沌一片,风呼雨啸像翻江倒海一样。胤礽被烧得昏昏沉沉,躺在炕上,只觉得自己像襁褓中的婴儿,在摇篮中晃动。他一时觉得好像坐在父亲膝头上,由着父亲调弄嬉笑,一时仿佛又见到了明珠,那张笑容可掬的白脸上,长着一双你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觉得浑身燥热,口渴难当,双手抖着掀被子,口中道:“阿玛,阿玛……在这沙漠瀚海里真难走!水……水……拿水来!”一反手便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腕子。
“二爷……”
胤礽睁开眼,烛影下却是贺孟,欠身坐在雕花瓷墩下,正在给自己看脉。胤礽一翻身,半跪在炕上,揖手说道:“孟孟,救我一命!”
“不妨事的,”贺孟只道他烧糊涂了,跷着二郎腿笃定地说道,“我给二爷看了多少年病,几时骗过二爷?这病只饮食略清淡些儿,服一剂发表的药,保管就好了!”胤礽松弛地躺了下去,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我是该发表一下了,郁结得太多了。孟,近来都见过哪几位阿哥了!”贺孟不禁一愣,说道:“只见过五爷,七爷。昨个儿大爷也有病,进去略瞧了瞧,都没有什么相干。二爷,你安生养病,管它外头的事做甚?”
胤礽吃了一惊,这个胤禔,倒比自己还先“病”了!遂问道:“大阿哥害的什么病?”贺孟被他的神情语气弄得有些心神不安,也觉得这样谈话不妥,赔笑道,“病倒也不重,有点思虑伤脾,饮食不振……二爷,你好生躺着,我给你写方子……”说着便起身至案边,濡了墨就要写。却听胤礽格格一笑,说道:“只怕也是害了忧国忧民的大症候吧?”
一个明闪,照得这个冷宫殿宇里外通明,接着便是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
“说说看,”胤礽从容坐起身来,已变得神采奕奕毫无病容,“皇上出题‘放太甲于桐宫’考较天下士子,又命四爷主持内务府,与胤禔什么相干?他要装病见你,必定有所求了?”
“没事……没有的事……”
胤礽又一笑,阴森森的声音使得贺孟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看,我虽囚禁在此,却并非对外间事一无所知吧?我将‘东山再起’!天公降大任于我:岂是小人辈能挡得住的?不要忘了,这个地方儿是我的四弟管着!你当年给我开的春药方子还在我手,要不要抖落抖落?”“二爷——”贺孟万不料胤礽信息如此灵通,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废黜多年的太子,僵立在地!
“你不要害怕,我怎肯害你?”胤礽拖沓地缓步踱着,“……我想知道,胤禔都问了你些什么话,他想叫你办什么事?我又没叫你谋反,值得就吓得面无人色?”贺孟嗫嚅良久,终于说道:“大爷问了些话,他想知道这次西征青海派谁为将,我说万岁没下旨意,只是人们风传要用十四爷。后来他又问,为什么不用十三爷。他还不晓得十三爷已被圈禁。我便说:‘这种国家大事,我一个郎中怎么懂?’没敢再多说,就辞了出来。”胤礽也是头一次知道,胤祥已经圈禁,脸上却故意不露惊讶之色,只冷笑道:“原来为了这个,大阿哥火性未除,还想再出去害人,只怕他难遂心愿!”
贺孟越听越怕,只想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见胤礽沉吟不语,忙疾笔写了医案药方,呈上来道:“二爷,天快起更了,雨大夜寒,您身子又欠安,按这个方子抓一剂药用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日就大安了。”
“唔。”胤礽不置可否地接过药方,瞥了一眼就撂到一旁。却到里屋存放家常用药的小柜匣里取了一块明矾,放在杯子里用小匙搅化了,蘸了笔写了几行字,吹干了,方来到外屋,对着等得六神不安的贺孟笑道:“孟,你好人做到底,把这张纸代我送出去,赏银嘛,自然是少不了的。”贺孟惊恐地站起身来,摇手道:“这万万使不得!二爷,您是懂规矩的,这地方私自夹带片纸出宫,是死罪!”“你还算懂规矩的人!”胤礽突然纵声狂笑,“你私开春药,蛊惑储君,陷主子于不义不孝,这是什么罪?在前明,就得剥皮揎草,在本朝,是凌迟处死!”
贺孟浑身都在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二爷,二爷!好歹饶了奴才……这地方进出要搜身,带上这东西,连咸安宫都出不去!”
“你把它带出去,交给我的奶兄凌普。”胤礽脸上毫无表情,“我告诉你,你不过是在按天意行事!就是出事,这是一张白纸,谁能查出端倪?——至于咸安宫,我送你出去!”说罢进前一步,“啪”地就是一记耳光掴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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