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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少年双掌相对,银光跃动,出现了一沓银碗。他用银碗将鱼汤分给众人。
大家又吃鱼,又吃酒,周身温暖如春,所食又是这世间无上美味,真像在仙境一般。
春琼泉吃了鱼,又吃了两大碗酒,脸上浮起了薄红,艳丽更胜海棠百倍。她忽一旋身,双袖一展,像一只翩翩的蝴蝶。随着这一舞,她喉中发出一道带着醉意、却依旧清婉至极的歌声:“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她越舞越快,几乎已成一道残影,倏忽而东,倏忽而西,若流风回雪,似飞鹤惊鸿。“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随着她的歌舞,束少年袖出一支银笛,不似人间的仙乐便从这根银管中流泻而出,飘荡一室。张清灵手握金杯,醺然如醉,恍惚觉得,不止是这个空间,仿佛整座山都在随春琼泉的舞蹈摇晃,和束少年的吹奏共鸣。
不止如此,雷声急又吐出一丝火线,化为一张花纹古朴的铜瑟。它伸出茸茸的胖虎爪,在弦上弹奏起来,在清亮的歌声、欢悦的笛声中,又添加了沉重的节奏和冷厉的杀声,琤琤瑽瑽,入耳动心。
稻娘已经彻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张清灵笑对谢子文道:“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乱如麻……今日方知,嗝,虎果然会鼓瑟。”
谢子文与她碰了一杯,面上微红,露齿而笑。
张清灵想起山中被他救护的事,就说:“还未谢过你救我……”
谢子文摇头:“张娘子还救我两次呢。”
张清灵笑说:“你又不是凡人,哪用得着我救,我这条性命,才实打实是你救的,我当谢你。”说着便起身要福上一福,谢子文忙把她扶住了,硬是不肯。
张清灵便问起:“你真的能将别人的伤处转移到自己身上?你跟钱广源说的,可是真的?”
谢子文解释道:“其实,那不是我的本事,是土地爷爷教我的治愈法术。我学艺不精,目前只能把别人的伤处转移到自己身上,再施法治愈。”他拉下一截袖口来,那段手臂乍看光滑洁净,细看却还留有多处细微疤痕。“伤得轻的,当场就治好了。伤得重的,十天半月也消化不了,会留疤。”
说到这里,张清灵就伸手拨开他额前几缕发丝,在他额头上仔细辨认,果然并未好全,那里是新生的皮肉,还有两道浅浅伤疤。
谢子文抬手遮掩道:“不碍事,这是连伤了两次,来不及长上。这伤不算重的。”
张清灵疼惜道:“这还不算重的,怎样才算重的?都能要了两个人的命了。”说着,她就在他额上吹了吹,轻轻揉着。
谢子文被这只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揉着额头,有点儿不自在,又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像母亲,又像长姐……这,就是母亲的感觉吗?
张清灵一边揉,还在他耳边轻轻说着:“呼呼,痛痛飞,痛痛飞。”
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睛,随手用衣袖在脸上一蹭,藏起了一滴匆忙流出的泪水。
张清灵心细,便帮他遮掩,引开话题:“我跟着父亲,也算学过一些道术,本以为熟知精魅之学,这次进山,方知见识浅陋。前几日袭击我的,应该是双石尸精,是山中石打死的无主孤魂之精,我却低估了他,自己受了伤。像春琼泉、束少年、雷声急这样的,更没地儿见去,若不向我道明身份,我是万万猜不出来的。那你呢,你是什么精魅?”
这一次,谢子文沉默得有些久。半晌,他举起杯来,金壶飞起,替他斟满一杯。“他们不是人,可我是人,我曾经是人。”他缓缓顺喉喝下,“我也曾经是人,肉体凡胎,父精母血。”
春琼泉仍在歌舞,束少年仍在吹笛,雷声急仍在鼓瑟。天地昏乱旋转,他身边却静如永夜。
“有过生父,却不如无父。有过生母,却不如无母。”谢子文看看张清灵,又看看小十一,目光逡巡数次,终于喃喃问出,“人间的母子,都像你和小十一这般么?”
“嗯?”
“你一路上总是亲手抱着他,和他亲香,一饮一食都亲手哺喂。他怎样淘气,你都没有生气……”他不知怎样表达,便一样样说着。
张清灵明白过来,见他微微湿润的眼睛像两颗葡萄,亮得醉人,心中不由泛起酸楚。她柔声道:“多半……是这样的罢。不过,我有时也待他严厉,他父亲就更严格了,见不得孩子闹腾。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是我头一个孩子,我心里怎么爱他都爱不过来,既盼着一宿这孩子就大了,能够顶门立户,又盼着他永远都这样小小的,能够在我怀里,风吹不着,雨打不到,永远是娘的宝。”
“但是,有些人家,可不是好人家。有的人千求万求得不来孩子,他们却不稀得做父母。好孩子投生到他家里,还要受他慢待。虎毒还不食子,啊,我不是说雷声急,可他们连亲生骨肉都要残害。这样的人,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罢了。”
小十一突然身子耸动,叫了声:“妈妈!”
张清灵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顶,道:“我在生小十一之前,就做过个怪梦,梦见个可好看的小男孩儿,说在天上选中了我,可他怕我不要他。”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我怎么会不要呢,这是我们母子的缘分。小十一就是娘的宝,娘的眼珠子、心尖子。我就是不要你爹,都不会不要你。”
小十一似乎安了心,肉乎乎的小身子又团起来,趴在母亲怀里,仰头对着她笑。张清灵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注意到谢子文投来的目光,她想了想,把儿子抱起来,稍带戏谑对谢子文说道:“你要不要抱抱他?”
谢子文紧张起来,双手在黄衣上擦了擦,又绞在一起,然后松开,有些期待地看她:“可以吗?”
张清灵微笑着将孩子递给他,待他抱实了,就松了手。
孩子是小小一团,暖乎乎的、沉甸甸的,露出衣服的小手像两个小棉团儿。这重量压在他双臂上,温暖得几乎要让人落泪。
但他没有落泪。谢子文低头看他,这孩子也是少有的乖巧、不认生,眼睛黑黑的、大大的,好奇地看着他,然后也伸出一只棉包子一样的小手,学着他娘刚才的样子,摸着他的额头,口齿不清地说:“痛痛飞,飞。”
谢子文握住这只小手,按在了自己脸上。“张娘子,他就叫小十一?”
张清灵笑道:“还没起大名呢。家里都按排行叫他。”
“真好。”谢子文又重复了一遍,“小十一有你这样的好娘亲,真好。”
看着他,张清灵心底生出了无限怜意,想了想徘徊在心中那个念头,还是当面提出:“如果你不嫌弃,我也可以做你的娘亲。”
谢子文猛地转过头来,一直沉静淡漠的脸上,出现了真正的震惊之色:“……”
张清灵索性一气说下来:“你还小呢,下山过过人间的日子多好。我今年二十四岁,你才八岁还是九岁?按年纪,我也做得你的娘亲。我和夫君住在眉州府,家境富足,地方宽敞,你若来了,有你的地方住,也有书读,只是少不得有些管束……”她扶正了谢子文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原来的母亲,既然你不愿意要,她就不是你母亲。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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