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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姑娘们都眯起眼笑了,认真道,“老师加油!”
眼见着她们又去找其他几位要签名,陈雨浓还贼兮兮地笑着,给一个朴素的格子裙涂了好艳的口红,结果被宋千逮着教育,又被叶沧淮鄙夷地斜眼看。李枳忽然提了口气,这口气直到他四十多分钟后站上舞台,才松下来——他明白自己是真正喜欢这把吉他,这个舞台,这几个队友,这一大片等候多时的观众——他是舍不得的。
他看到人活在世的理由有很多,留恋处也千千万,他想观众里要是有某个人就好了。
没事儿,等你不生病了,把他追回来,有的是机会给他弹。李枳又安慰自己。
那场演出他们配合得出奇默契,可以说一个错也没出,行云流水地把每个想突出的轻重缓急都表现得充分。演完第五首,几位都喝水的当儿,李枳换上电吉他,忽然有些话想说,于是他把话筒掰高了些:“前几天写了点新曲子,没跟他们几位练过,事先也没商量,算个临时起意吧,我一人跟这儿抢风头,想听吗?”
观众跳起来,特别齐地喊了声“想!”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宋千和陈雨浓也都扔了水瓶举着琴起哄,叶沧淮则打了串轻快的节奏算作捧场。
李枳擦了擦汗,捏着琴把大声道:“弹之前先说几句,哈哈,我进入进入情绪。”
四围静下来,都在等这个素来话少到特立独行的吉他手开口。李枳脸上忽现一种极度温柔的神色,轻声道:“这一整年,我写的曲子,百分之九十的灵感都来自于同一个人。到一种什么程度,那么那么多情绪,一天天平静地过着,我都能非常丰实深刻地感觉到,甚至比我以前一个人神神叨叨地乱窜来得深,只是因为和他在一起。但我把他弄丢了,就前不久。他现在大概不想看见我。”
场子里一点杂声也没了,只有李枳在那里,沉浸似的叙述。
“真往具体回忆,我们还在一起,我们还在一起同时身居一处的时候,有过好多下雨天,又冷又湿,今年雨特别多,他不太喜欢雨。当然有过好日子,我跟他一对上眼就笑,根本没烦恼,好像什么都保住了,什么都永远是我们的。”
意识到自己说得实在没头没尾,李枳理了理思绪,道:“总之就是……我经常想,怎么会有这么对劲的人呢,我简直就成了全天下最幸运了,得把我最好的全给他,”他顿了顿,露出难捱的微笑,“后来变成这样,也全是我自找的,因为我的懦弱,还有想当然,我伤他伤得很深。前两周吧,我自己也经常整宿不睡,怎么说,一种深夜迷思,当时是抱着告别的心态写出这些曲子的,但还是很多事没想明白,做了后悔的决定。”
宋千走过来,无言地拍了拍他后背,李枳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受到鼓舞,他只是盯着三角电吉他宝蓝色的琴面,继续解释:
“以前,我奶奶老抓着我手说,成天光知道弹那洋琴了,不是干活儿人,以后准把自己活活饿死。我不服,早早学了做饭,在家里啥活儿都干,结果,现在还是长成这副模样,不懂事儿,少经历,生活没个准头。人在地上拔,好歹拔出个萝卜吧,我低头一看全是麻烦,拔呀拔呀拔到手里,我自己也成了个大麻烦,再抬头,哎呦,大眼瞪小眼,我也是个假萝卜,把别人给祸害了。”
李枳有点收不住了:“老天就喜欢和我这种人作对,是活该。我好不容易抓住点好的——那人站在那个地方,我看着他,就像命中注定。不对,就是命中注定。然后我的生命就有理由亮了,枯树发芽的感觉就是这个。”注意到观众的骚动,以及四处不断的闪光灯,他仍然没停,“结果命运突然告诉我那都是烟花,你看不了几天了。可我又真值得那烟花吗?我这人有多不好,自私软弱反复无常,以爱之名总干坏事。半夜写曲子的时候全在想这些,写出来发现,这玩意和以前那些不一样,但我今天确实非常想趁着还有机会,把它们弹出来,让多点人能听见。”
我也想让那个人听见。这话他没说出口,打起精神狠拨了两下弦:“所以接下来你们听着可能会觉得压抑,也和菩萨果原来那味儿不太一样,但我必须得弹。我决定过完今天就去努努力,变成个配得上他的人,然后把他找着,再也不骗他离开他了,所以来吧,老叶喂几个鼓点,四拍子的!”
那些旋律是优秀的,毋庸置疑的优秀,很浓的情绪被李枳利落地从琴弦里带出来,再稳稳地撑住。感情基调不同,但还存有他的固有风格,掺着点小坏的神经质,混着忧伤,从不故作斯文。观众不闹,因为有太多举着手机录像的,而乐队的其他成员站在台上侧耳听,就那么入了迷。
黄煜斐也在台下。没有镭射光的暗处,他举着一杯没动过的黑啤,把李枳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把他的每一个神情收进了眼底。比起眼酸,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震撼。当然也有安慰,使他从刚才收拾张硕时那种混乱紧绷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讨厌突发情况,讨厌血,讨厌和人废话连篇,现在却不难受了。
那几段话堪堪印在脑子里,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听——简直是肺腑之言。
电吉他solo的时候,他屏住了呼吸畏葸不前,感觉到汗水顺着眉骨滴落脸颊的震动。李枳身上那种孤独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没法想象一种乐器还可以这样去演奏。他站在那儿,一把蓝琴握在带伤的手里,他好像从远古开始就属于那片烟雾、那束亮光了,从来不知冷,也不知疼,可他显然会为刚才叙述中的“那一个人”掉泪。
李枳就是有这样一种魅力,几百人的演出,他指尖流淌的那些,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你。你会觉得他是把音乐砸在你脸上,只为你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弹。这时候才会一下子明白语言的局限和匮乏,之前积累的任何经验都没办法去解释这场演出发生的一切,这些声音和画面是直接空降在身前的,黄煜斐只能目瞪口呆地杵在那里。
直到那三首独奏结束,黄煜斐才如梦初醒。菩萨果的老曲目又回到耳畔,他却不受控制也不再畏缩,一步一步从最后排向前走去。李枳小小一个人,黑衣服白皮肤,黑头发红嘴唇,弹快了就激动挥汗,轮到他陪衬就闲闲地拨过琴面,这一切,盛在他眼中,越来越近。
紧接着他们对上眼神,玄得像是有默契,隔着三四排,李枳下意识就往那他那里瞧。
然后愣住了,眼瞳都好像一下子放大,幸好手上没错拍。
黄煜斐挽着袖子,很倜傥地站在那儿,冲他融融地笑——
他打死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这张脸。先前说那么多,能一股脑倾诉出来,也是因为看准了这地方没人会暴露他的心思。
结果那人就站在那里,周围没有紧挨着的旁人,此时,此地,这支曲子,这束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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