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过是王乌参军北上的第二十一天,他却好像重活了一辈子,再不是华阴县槐树庄某个没名没姓的庄稼汉了。那经年累月在田地间弯着的脊背如今拔直了,参差不齐总在飞着唾沫的一口黄牙如今也咬严了;窄小一双老鼠眼如今不再滴溜溜乱转;喧宾夺主的一对儿大浓眉如今也堂而皇之显出威严。他提起铁打的两条粗壮小腿,从肥沃富足的关中平原走出来,先甩掉身后老娘的涟涟泪水,而后在坊州高高低低的崎岖山路上忘记应征入伍时的热血澎湃。与他同年入府有个小子一觉醒来弄丢了看管的毛驴,挨军棍去了半条命;右虞侯某个拉来充数的倒霉蛋骑马摔下山崖断了两条腿,全军从上到下陪着一起加练遭罪;火头军里忘了是谁鬼迷心窍接了乡导猎得的野味说要加餐,结果放倒三十多名大小伙子害自己丢了脑袋。王乌身在中军,行动早、下营晚,夜间还兼有排班巡逻,最是清楚行军有令,操演无尽。弓手弩手、跳荡奇兵,还有那卷幡簇队,说起来一个比一个神气,演练起来却一个比一个要命。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见荣王殿下夜半视军时也要偷偷打个哈欠;更是听弟兄们说起,自家右卫将军为属下鸣不平,还当面锣对面鼓要和荣王殿下争争待遇——这恐怕是十余天以来,最接近营啸的时刻。彼时过了羊泉原,他们刚陷入丘陵沟壑,又遇连绵秋雨,行军本就缓慢,四面又总有人耐不住跟着起了抱怨。王乌穿戴好了自己十余斤的盔甲,昼夜不敢脱下,所幸什么都没有生,一帮闲来务农的府兵好像就这么磋磨着、真成了支训练有素的京城王师。规矩成了习惯,便不会再使人惧怕。上上下下的话头再度活络起来,王乌今天听着内部消化的奇人轶事,明天又听着自家兄嫂的鹣鲽情深,一穷二白的小光棍,憋不住火也就想起经村过店瞧见的漂亮姑娘。只要一瞬间,他脑子里的大戏就能唱到儿孙满堂。
所以当进入延州,四下里渐渐说起右威卫逃兵之时,他嗤之以鼻;周遭夸大起火拔支毕之能,将其吹嘘成杀神附体之时,他反倒跃跃欲试,又记起曾经的豪言壮语。心随意动,而后时来运转。生事造谣的怂蛋一连十四名当众问斩;王乌却因拦下为叛逃者被选入了跳荡精锐。荣王殿下后来说这都是燕贼奸计,意在溃散军心。王乌理所当然地信了,甚至不再惦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的新娘。
————————————————————————————————
延长县令田蓬又惦记上了新的姑娘。可这回不是为他自己个儿。是为刺史大人解燃眉之急,为江山社稷平内忧外患。他挺起胸脯,俨然赤诚无二。临阵脱逃的右威卫、哗变内乱的京师,还有那位即将前来兴师问罪的荣王殿下,可不都是在外漂泊太久,腌臜男人堆里泡久了,少了点荤腥?小问题、好解决,都不用刺史大人开口,他就挑了五位美人儿洗干净了送去肤施刺史府上,还附带一妙计,说要上下倡导民众克己奉公、齐心协力“劳军慰军”。延州刺史洪右鹊当面笑着应了,回身却气到抖。为了应付这般不减反增的压力,当夜他先享受了一番延长的孝心,第二日接迎关内道黜陟使并代掌行军大总管帅印的荣王殿下时,整个人便格外容光焕、格外机灵。荣王到底了通火,一半冲他,一半冲那位记恨着春闱之仇、一路唱着反调的兵部侍郎朱兆。两边都不过做个样子,洪右鹊再清楚不过。当下是这头赔完了笑脸,又去右卫劝和。他虽不过边陲之地、区区下州刺史,但到底顶着师傅吕尝的名号,多少也能说得上话。别说那朱家人得感念他费心提点,连荣王殿下都得给他三分薄面,第二日得来谢一声。田蓬其人虽然愚不可及,但至少足够了解那位已被枭正法的国舅爷。外甥肖舅,这轮殷勤总算没有献错。洪右鹊得意洋洋送了大军回府,却见着自己重金买回的伎颤颤巍巍守在门口扑通跪下告罪。荣王昨夜溜出府去不知做了什么,总之不许她向外声张。伎子涕泪涟涟,洪右鹊急得跳脚,虽然反复念叨着自己靠山稳固、毋需忧虑,却还是好好就着面前肤如凝脂的上等货色好好泄了一番。黜陟使的免任令到底不曾到来,或许是洪右鹊精神大好,将州城的“奸细”大张旗鼓抓了个干净的缘故。于是乎他自然而然将功劳全数揽给自己,顺带脚还找好了替罪羊。
他与田蓬无冤无仇。可惜师傅与国舅爷胜负已分。他又向来衷心孝顺。
再往北,进入夏州,人心却不是这么长的。换言之,和井井有条的延州不一样,夏州本就地广人稀、贫瘠穷困,前期补给线还没有拉好,大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那更是彻底乱了套。顺化县主簿江钊都忙得没空去给女儿求医问药,自家只管混日子和稀泥的主官一天一个主意、折腾人不说,还全然不见成效。前一天说要全城戒严,以防异心生变;再一天又说要全城动员,保障后勤建设;这边刚念叨着休耕停牧,再捱最后一个寒冬;转脸又下令狠抓生产,还得立刻就做出成效;推脱公务时讲顺化县并非都城,百姓都是安善良民;稍有颠簸又叫遭了奸细混入,要满街悬赏布告。之所以没闹出大乱子,还得是下头那群尸位素餐的小吏。大家伙只管把自己忙得团团转,文书工作都忙不及,政令哪赶得上下行到乡里。江钊就这么当了几日陀螺,眼瞅着荣王殿下便要驾临夏州,仅在家里吃斋念佛是不够了,愣是先斩后奏告假上了一趟朔方。此行说一无所获也是,说卓有成效也是;说败兴而归也是,说喜出望外也是。他找借口在刺史府赖了半日,荣王殿下却至始至终只在都护府与大军两面来回,从不曾踏入此间;因缘际会他却听得府上庶仆碎嘴,叹息自家太爷事事不顺,郡君成日掩面不出,准是又遭了大罪。江钊知道郡君出身名门望族,心弦略微一动。可现下、却到底不是贪多冒进的时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回到顺化县,给女儿煎了药,拿新买的骨哨哄她上了床,面对妻子无声的宽慰,他却只是笑着摇头:
“我误了一件事。”
“夫君算无遗策。”
“不。”他轻声答,“这一次,我没有料到、‘民心所向’。”
孙固做的太少、又实在做得太多。无家可归的流民、妻离子散的惨剧赤裸裸展露在京师面前,登时燃起了那些精壮小伙子满腔怒火,才因逃兵一事萎靡不振的士气登时高涨,就差不能立刻赶赴边关,手撕了肆无忌惮的燕贼蛮子。等荣王的教令确凿无疑地降下,孙固登时跟睡醒了似的,上行下效那可叫一个雷厉风行。“我或许……并无用武之地。”江钊就浅笑,“但于国于家,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如若左武卫也似这般全无用武之地,于国于家也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西受降城不会拱手相让,边关将士不至脱队遁逃,连带丰州百姓都至少还能有个苦日子过过,总比如今这般惶惶不可终日好得多。可偏偏左武卫那些当官做将的不这么想,总还以为自己时乖命蹇,离不世之功实则只差最后这么一丁点无可厚非的距离。于是他们愈要咬紧牙关憋足一口恶气,甚至昏了头脑要向别处讨点便宜——有那么几次,甚至劫到自家无辜乡亲的头上。丰州刺史大抵偷偷向上奏明了些什么,丢城折将时都未置一词的新帝即时文来讨罪。虽说最后终究是网开一面、允许秦家军戴罪立功,但这所剩无几的人心,却也就此散了彻底。
而后具表称臣的燕使上了京。
大营里人影不声不响地散了近半,秦秉正无心再管;谁人私下调兵外出,他也不再过问。火拔支毕背主而反挟持可汗,他权当看个笑话;苏钦大败宿敌一雪前耻,他连贺信也懒得敷衍。如今战火重燃,京师近在眼前,他却反倒喝醉了酒,倒头睡在大将军的行辕里,两耳不闻窗外事,闲散纨绔般自个乐得自在。
所以难免荣王到来的当夜,右威卫大营便见了血光。
正是午后,闲散才用过饭食,大太阳照得人懒散,右威卫翊府左郎将蔡筑一如往常上马去、往各营走过一遭。振臂呼喝通,今儿三三两两却乏人响应——一群软蛋!还不是畏惧于当年荣王任左卫大将军时、追到自家大营中来为属下报仇,甚至不惜血溅当场的狠态。区区黄口小儿,让他们这般讳莫如深;难怪斗不过燕国那老谋深算的火拔老贼!座下马儿气得喷气响鼻,蔡筑干脆等也不等,就带着几名兄弟摇枪纵马,出营直取黄河几处丰水小道。可恨可恨!命衰时鬼也来欺!河道干枯前后空荡,却哪有什么人影?身畔兄弟转着马已有些忧心,掐时间算着这会儿回去还赶得及点兵。蔡筑闻言却把鼻子一拧。从前独他们右威卫一支镇守丰州,草头大王自在潇洒,只管多砍几个燕贼脑袋好报功,多抢几只牛羊好饱肚,谁理会他什么点兵宵禁!如今不过来了个有名无实的荣王,多几路抢功的小白脸,竟将自己兄弟吓得这般畏畏尾,都挺不直脊背!他还偏就要多杀几个脑袋,给那自以为是的小娃娃看看,战场刀剑无眼,可不是个没毛后生能指手画脚!还得是自己,最是自己忠心!
天色日渐昏暗,远方响起骨笛。
十六出征,如今三十有四,奔波劳苦半生,他时至如今仍未议婚娶亲。可在今日、偏在今日!偏在阴山那头,偏偏、一眼惊鸿望定了的——却他娘是个燕人?何等奇耻大辱!怎堪忍受!于是就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阴山的笛声断了,岭北某个曾在山间牧牛驱羊、卷叶吹笛的少年,也再回不来了。农具和兵刃先后在他手上磨出老茧,间或曾给他添上伤口,可前者仅能使他果腹,后者却使他彻底沦为畜生。他那张红彤彤的面庞上如今凌乱长了一团团胡须,远远看去,竟有些像茹毛饮血的燕国蛮子了。在河道里洗了血,蔡筑就在这最后一抹晚霞里低头了好一阵愣,似乎忽然就看不明白了自己的模样。
一旁兄弟在催他,他们该当回去了。
夜色不知不觉已无处不在,风声聒噪得令人心潮澎湃。马儿比来时跑得更欢,营地的篝火却猝不及防、在抬头时猛然照面扑来。他只来得及夹紧马腹、一引辔头,腾空跳过拒马的那一瞬间,耳畔有什么、不是风声、是杀气、倏忽一卷而过。
他的佩刀只在转瞬便被夺出了鞘。
随马蹄一起落在地上的,是他自己胡子拉碴的干瘪脑袋。
篝火沉沉。大营四寂。荆风收了刀便走,片刻不曾停留。秦秉正双眼喷了火,脸黑得像打旱雷的天。荣王不过冷冷将他一扫,一字一句,竟又是旧年仗势欺人的可恨模样:
“军法明令,私自动兵者,斩;隐欺物资者,斩;驳逆军令者,斩;军中奔马,亦是违律。身为副将,执法犯法罪加一等。数罪并罚,定斩不赦。”
高调起在这里,他接着又一转口风,居然扮起仁慈,说什么念及右威卫御敌劳苦,今日网开一面,要众人到案自,即容戴罪立功。仅仅只是余光,秦秉正便知道,自己属下已有不少人两股战战、几欲动摇。他总该说些什么,他或许什么也不必说。不知不觉间,秦秉正那右手已经握上剑柄,荣王却好像看得很清楚,掐准时机手向旁侧一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亲事典军交在他手里的,明晃晃一封圣旨,黄绸蓝字,字字重若千钧。
秦秉正忽而就恨,恨他最该感谢的人,恨替他为父报仇、杀了火拔支毕威风的大恩人。陛下圣旨写得清楚,此战兵分两路,西路由荣王暂代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到达丰州后即行交印于左武卫大将军苏钦。可偏偏这苏老将军人老心不老,甫一开战自先一溜烟攻上了王帐,丰州城却是连个影子都不打算来。他既不来,荣王便仍是大总管,仍旧要压他秦秉正一头,张口就能免掉他这大将军,还拿重瞳眸子居高临下、要他亲口来承认有罪。他跪在地下,但听得风声烈烈,眼前只有蔡筑半截吹着风、凝了血的残破脖颈。荣王又在喊些什么,左不过是些大话,什么平燕山、杀火拔之类,净是他从前扯着嗓子念叨过八百遍的烂词儿。可如今一声接一声,周遭竟有如雷声沉沉,呼喝响应渐次而起,直至震耳欲聋。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启蒙寓言故事 爬进棺材等死后,侯府全员悔断肠! 带娃去相亲,八零美人风靡家属院 葬身火海后,我假死,他疯了 断亲住破屋?不怕,小可怜有空间 我穿越成了后宫戏精! 宗门全是妖孽,偏偏我是大师兄 退休大佬穿错书,美人夫君逆天宠 腹黑老公,哑巴妻 病弱美人撒娇流泪,老婆心碎碎! 七零神医美又飒,军婚大佬超粘人 小文奋斗记 查理九世:穿越,但有人给我养老 还珠穿越之燕落雍朝情难断 被活活烧死后,绝色通房杀疯了 震惊!小知青刚来就和间谍杠上了 我破防你塌房,逝事无常房不胜房 被休三年后,渣夫携子求原谅 螺旋上升 徒弟叛门后,我收养的狗都成了大帝
穿越成败光家产的败家子,一穷二白连饭都吃不上。眼看老婆小姨子就要抵给他人,云泽只得是斗狗友,战狐朋。可好不容易刚将小日子过好,乱世又来临。为在乱世生存,他只好开始积蓄力量。战蛮夷,驱外族,打碎腐朽王朝,创建一个新的盛世。...
1842年的一个春天,格蕾丝苏醒于贫穷的伦敦东区。在现代社会生活的二十几年,与在摄政时期生活的十几年,仿佛庄周梦蝶,让人难辨现实与虚幻。此时此刻,格蕾丝身处困境。母亲刚刚生下一对双胞胎,身体虚弱,父亲也...
从1981年算起,穿越到英国已经十年了。开始以为能利用重生优势先知先觉,三十岁以前实现财务自由。结果十一岁生日当天,脑海里叮的一声万界杂货铺已开启,请店主接受第一个任务。看来,一个全新的未来开始了...
接档文绝命法医在预收求收藏完结同类文刑侦档案一起残肢案的侦破陷入僵局,重案组组长陆俊迟去华警求教。陆队长原本以为会得到一位德高望重老教授的指点,没想到遇到了一位体弱多病又事多的冰美人苏回给他...
在这个卡牌决斗盛行的世界,掌握力量的卡师地位崇高。可自大灾厄以来,世界各国卡师文明断层,许多鬼怪神话古籍消失在历史中。当所有人在寻找遗迹磨炼技术获得知识时,江尘已经打造出一张张独一无二的东方神话卡牌!发动卡牌!鬼门关!领域展开!忘川河!死者复生!我命令,场地卡融合,十殿阎王归位!具现吧,幽冥地府!当遮天蔽日的阴影压来时,江尘看着跪倒在地的卡师,摇了摇头。连这点威压都扛不住,太弱了。...
作为迪迦世界的盖尔文人,东京第六大道的秩序维护者,光之巨人亲自盖章认定的外挂制造者。陆轩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什么大人物,更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的一些举动,居然影响了整个世界未来的走向。明明自己的初衷只是想畅快的再活一世,想要见识一下宇宙尽头的风景。结果等回首过往的时候,陆轩愕然的发现自己已然成为了一个传说。来自异星的星光战士千变万化的宇宙厄运搅乱时空的灾祸之源顶着这一个个夸张的名头,陆轩真正在做的却是打破物种之间的隔阂,拯救各个星球濒危的生命,让这个广阔的宇宙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