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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里,倏忽住了嘴,阴恻恻地睨向跪伏倒地的余氏。
余氏额角已经淌下冷汗,手心攥得潮透,大气也不敢出。
隆安帝高声唤道:“来人!”
鸿宝方才急匆匆偕宫人鱼贯而入,进屋时听得隆安帝道:“宫妃余氏,殿前失仪,德行有亏,念其初犯,年岁又涨,便只罚禁足于宫中,闭门思过,再诏方可得出。”
鸿宝急急领旨,率人将瘫软于地的余氏拖出,这殿内便又沉寂下来,隆安帝枯坐高椅之上,案几上堆迭的全是今日奏折,他还没看,已然觉得头痛气闷,只好揉着眉心,阖上了眼。
——可这黑暗中竟然隐隐出现当年镇北侯元卓阑的脸,这位征战沙场二十余年的老将仅是坐于案前瞥上一眼,便给人腿软心慌之感,他注视着那会儿连太子都不是的赵延,问:“殿下深夜拜访,所求为何?”
赵延抬头之间,那张气势凌然、不怒自威的脸却又瞬间怒目圆睁,自私宴摇曳烛火之下迅速渗出了血,元卓阑伏地之间再起不能,不可思议地厉声悲嘶道:“赵延,老子看走了眼!”
“将军何出此言?”彼时已登大典的隆安帝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很是惋惜一般叹了一声,道,“警外戚,除宦忧,灭世家,督朝臣……朕曾经许诺的一切,如今正欲着手一一实现,将军已经安生太久,怕是已经忘记,元家正是我朝头号忧患。”
“朕心已定,这变革一定要来,将军早也知悉——便自元家开始吧。”
元卓阑早被口舌间溢出的浓腥呛到身体蜷曲,他未曾对所效忠的帝王起过一丝叛意,乃至今夜独宴也未曾对其设防。
呕心沥血数年,丧其子,尽其心,到头来,满门忠烈,抵不过缥缈猜忌。
“我乃青州元卓阑,”元卓阑低声嘶哑间,吞咽下喉间锈血,他戎马半生,不敬鬼神,却终于在生命的尽头品出了恶因酿造的苦果,近乎痴痴道,“我十五岁入镇北军,十九岁便挂帅亲征,二十三岁长驱沙蝎部出白鼎山西麓外三十里,二十五岁退朔北十二部于苍岭北,自此镇守大梁北境,从未擅自离开。”
我从来,没有二心。
何至于,何至于此。
“……将军放心,功过两立,元家助朕登基,此份恩情,朕亦没齿难忘。”赵延再蹲下时,替元卓阑阖上死不瞑目的眼,待到怅然散尽,终于再掩不住眉间阴郁。
隆安帝二十八年春末,大梁史册上仍载:
镇北侯元卓阑,隆安帝三年冬,因经年心疾复发,夜薨于宫中,享年四十有七。
其长子元阳筼,于前朝永谦三十年夏末战死于乌苏岱,二十有三。
其二子元阳靖,于隆安帝元年秋初战死于古尔里,二十有一。
其三女元渟,于隆安帝二年冬末冻毙于苍岭,不过双十年纪。
自此元家惟余幼子元阳平,隆安帝念其祖辈劳苦功高,允以弱冠之龄获封卫东侯,举家迁址于云州城中,协海贸,累家财,缴倭匪,浪形骸,多子嗣,实庸才。
***
周鹤鸣陪同元星津去城外之际,郁濯总算得空再入南大街的小院,通身雪白的小貍奴已经长大不少,得名玉尺——据桑子茗说,这是玉奇给它取的。
“那人的舌头被他自己咬断小半截,我费了老大劲儿给治,现在才长合得七七八八......世子你千万再说什么重话刺激人了,下次我可不确保能再接回来!”桑子茗抱着猫絮絮叨叨,将郁濯往地窖引,又觉得不放心,非得要跟上去,被郁濯以扇柄抵住了胸膛,冷声道:“那你就在门口候着,需要时我会叫你。”
桑子茗无奈,只得停在书架旁,眼睁睁看着郁濯只身下去了。
郁濯今日穿一身素白蜀锦常服,绣以云纹水浪,下阶时他心情很好似的,以轻功掩去了脚步声,只自袖中摸出来沧浪,轻叩着扇柄,碰撞出泠泠脆响,竟一时恍若两月前檐下滴雨落石之声。
地窖之中已经改出间牢房,那人眼上蒙着黑带,嘴中亦塞满布条,浑身大大小小的伤泛起掺杂痛觉的搔痒,已经模糊掉些许神志,他一时不知是否又下了雨。
直至一只手伸过来,挑开了他面上的黑布,他才骤然被许久不曾再见的光线刺得眯起眼来,于朦胧之中缓慢看清了郁濯的脸。
......原来不是落了雨,而是来了人。
他喉间溢出一点含混的声音来,重新靠回墙上,半分挣扎也无,分明是丝毫不愿配合的意思,可是郁濯并不在乎。
他的眼中收敛起笑,这地窖内的二人间便只剩沉甸甸的凉意,均野狗一般注视着对方,直至此人终于率先耐不住,要阖上眼睛。
“你非宁州人,”郁濯靠近他一点,轻声道,“我此前想错了,最初以为你是自宁州逃去崇州,后来又以为你在南军都督府或大梁西南兵部传报处供职,总觉得你起码是西南人,却忽略掉你被发现之地为崇州——或许你根本就是崇州人。”
这人喉咙发紧,当即想要出声否认,可为防止他再咬舌,那布条塞得极紧极满。就连吞咽唾沫也无法做到,遑论吐出与说话。
郁濯瞧着他的慌乱,却只冷眼旁观,并无分毫为他取下的意思。
“顺着这种猜测,我去找了兵部侍郎程良才,他曾在吏部中任给事中,人情关系尚在,查档之事不难,可是阅尽卷宗,隆安帝元年至十四年末,整个兵部与南军都督府中,有且仅有一人为崇州籍。”
允西实为大梁边角,每三年科举中近第百人之中,甚至难有一人出自允西,实在少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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