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加深。数不清的碎碎雪花从天而降,簌簌地落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一辆马车踏着飞溅的雪沫急促地跑着,车内,一个青年眉头紧锁。这段路,对顾启江来说,太过于熟悉。尤其是道路尽头的那个宅院,每一处草木,每一处围墙,都熟悉得让他想流泪。马车在宅院的门口停下,启江下意识地将自己本身也还算挺括的毛呢大衣领子好好整了整,才一脚踏上那冷清而冰冷的石阶。一个小时之前,他与三弟启澜刚刚告别,本来应该这会儿是坐在顾公馆的饭厅里,和大哥,两个妹妹围桌而坐,等着父亲拿出珍藏的好酒和佣人端上大大小小的杯盘碗筷。但是,启江并没有完全听了弟弟催他回家的劝告,急着要把一件重要的事办了,再与顾公馆和家里的大人小孩好好吃一顿饭。他目标明确地奔跑在回去的路上,先要去朱家宅子看看,那里住着他放心不下的朱涓涓。短短一个多月,她的人生就从众星捧月变得凄楚无助,父亲和两位哥哥接连去世,母亲独自回了娘家养病,不久也病故了,娘家人连夜草草办完了丧事,路途遥远,她连葬礼都没赶上。这么冷清的一个元旦,她一个人能过得好吗?启江慢慢地走到最后一级石阶,蹲下来,默默地望着两扇大门出神。朱家宅子的门紧紧地关着,门框上还留着出殡那天沾上的香灰,纸钱灰,惨淡无比。启江心里一阵难过,连忙伸手摸进外套口袋,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细细地擦那门框,直至它露出了原来的朱红色。他用的力有些大,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抬手去擦汗的时候,耳边传来一种木棍擦地的声响。木棍咚咚地敲击着石阶,一下一下,黑沉沉的屋檐下有了几分恐怖阴森的意味。启江禁不住回头,看见了一个瘦而倔强的身影,像钉子一样立在了面前。不知是没看清他的脸还是有股子火气要急急地发泄,没等他开口,对方就举起棍子对着头毫不客气地打了下来:“哪来的混蛋,敢在我家门前搞破坏!”启江躲闪着跳开,逃过了一棍,听到这声音耳熟,心里反而淡定了一些。他反手抓住棍子,望着面目模糊不清的来人低声问道:“行远兄!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回来了?”对方一听,反应过来是自己人,马上松了手里的棍子。他咳嗽了两声,重重地一屁股坐下来,指着门上的牌匾,满腹委屈:“妹夫啊,这里是朱家的宅子,我就不该回来过正常人的生活吗?”行远愤愤不平地说完,抖着手进裤兜里翻了几下,面色大变:“不好,我的钥匙没了!没有钥匙我怎么进屋呢!”“四妹,你在不在家?快点给我开门!”上个月佣人都遣散了,行远只得寄希望于涓涓在家。连喊带敲打,无奈大门结实,纹丝不动。启江看着他重新拿着棍子对着大门一顿神经质的操作,好言劝道:“涓涓看样子并不在屋里,别弄出大的响动引来便衣。我请朱兄到外头一起喝酒吃菜去,好吃好喝的随便点。”说完,他扶着垂头丧气的行远,一起往对面街上的酒楼走。雪下得比刚才更急。两人没打伞,走不出多远,头发和眉毛上都覆盖了一层白白的雪花绒。迎面走来一个打着黄色纸伞的女人,白衣白裙,身材窈窕,手里还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启江不经意地往即将擦肩而过的女人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忽地就停留在她身上不再移动。“涓涓!涓涓!”行远不信:“别喊了,浪费感情。她和我妹长得像而已,我妹都还是黄花大闺女,哪来这么大的孩子呀!”然而那个女人听到声音,原地转身,手里的那一柄伞无声地落在雪地上。“二少爷!”“三哥!”她牵着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望启江,不敢朝着行远身上看。涓涓轻轻地替她擦着鼻尖上的雪沫子,“齐齐,别怕,他就是启澜的二哥。那个先生是我的三哥。”齐齐好奇地悄悄打量了一番行远,困惑极了:姐姐的三哥不是已经死了吗?她认得一些字,天天卖报纸,那个假讣告记得可清楚了。启江很是高兴,招呼道:“你俩来得正好,一起去前面的酒楼吃火锅去!正宗的铜锅涮羊肉!还有烤鸭,炸酱面,豌豆黄!”涓涓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拉了齐齐,边走边问了三哥的境况,行远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了。这家酒楼规模不小,座位也满得吓人。他们四个边喝小吊梨汤御寒,一边等着空座。朱涓涓捧着热杯子,想起今天经历的一幕,还心有余悸。启泯被碰巧路过的林一堂三拳两脚揍趴下,好长时间了还在地上呜呼哀哉地打滚。朱涓涓从地上惊魂未定地站起,顾不上去捡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点心盒子,跌跌撞撞地往人多的地方跑。她并不是害怕被启泯再次抓住给拖走,怕得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身影了。林一堂披着灰色斗篷,脚底生风,走得飞快,一路赶往林先生排队买票的地点,生怕晚了挨叔叔的骂。启泯连扶墙爬起来的力气都使不出。嗷嗷叫唤,求救。最后是碰到了前来看情况的警察,把他盘问一番后架回了家。涓涓眼看就快追上了,不料半路上不小心给一位急着去赶火车的中年人撞倒,她脚底一滑,狼狈地摔在地上,再抬头,林一堂的背影如轻烟一样消失在远处。她伤心地哭了:拼尽了力气也赶不上了,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一群沿街卖报的孩子渐渐地走近了。走在最后的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听到边上的哭声,回头一看。小报童认出了涓涓,把怀里抱着的一沓厚厚的报纸往胳膊下一夹,双手扶住了她:“涓涓姐姐,我是齐齐,你没事吧?”她忍痛站起来:“没事,谢谢你。这些日子你和妈妈还好吗?”齐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得了伤寒.....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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