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教大人唏嘘道:“你那帮老部下其实都是很好的家臣,信方他们至死对你家忠心耿耿,你还错怪他,在东海女婿那里四处乱写信骂他。不过你那些女婿也还可以,我看比你儿子晴信那几个女婿靠谱。他招女婿的眼光就比不上你了。唉,我就悬了。即将要招进家里的那个上门女婿不知到底傻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没几年就跟高吉一样呢?中务啊,你不怕烫呀?”高吉在旁抱着香炉,笑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 “第三错,就是我跟朝兴这个老哥们一起在关东捣腾,没搞出什么名堂来,浪费工夫!还折腾到天怒人怨……”说到这里,我家的老爷爷眼神开始迷茫,扇也不摇了,愣坐在那儿寻思道,“不过朝兴是个好哥们,虽然我被流放有很大一部份原委是因为与他结交,惹到全家都不高兴,说我误交损友。然而他实在是很可爱!不顾惹来天下大骂,竟然有种把已故关东管领的年轻寡妻抢来送给我,可见他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我辜负他了。后来那个寡妇怎么样了呢,我就想不起来啦。她儿子也当上关东管领,还当了景虎的爹,可她去哪里了呢?哦,莫非还留在我家里?她是其中哪一个侧室来着……”
我在亭外扇着火炉,转头提醒他:“就是样子有点儿啼笑皆非那个。”老家翁若有所悟,执扇一指,问道:“眉眼隐约显得哭笑不得那个?”我点了点头:“对。她说话我从来不懂的,口音重。只能靠猜。”老家翁眼神又迷惘,摇着扇问:“她后来去哪里了呢?”
“后来她给你生的小儿子就是我老公忠重,”我懒得跟他多说,端着水盆起身走开。老家翁在后边摇着扇追问:“真的吗?我还以为她一直不能再给我生一个蛋出来。咦,她多大年纪给我生的幼子?不会吧?那我幼子不就跟关东管领是兄弟了吗?不对,他那个啼笑皆非的哥差不多都年过五十开外了。我儿忠重才几岁呀?忠重的妈妈是她就怪了,不应该是她吧?你肯定记错了。”
我转身朝他做个鬼脸,吐舌儿道:“逗你玩的。”看着老爷爷满脸懊恼的样子,我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不过她应该跟你生过孩子的。今天留给你的功课是,关东管领的妈妈被你们抢来之后,跟你生过哪个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
布置完作业给他以后,我噙笑转身,没留神被人拦腰一抱,我以为又是那个头发狂乱的疯眼之人,不禁心头扑通乱跳,身子几乎软倒在院墙影里一片杏枝旁边,红着脸转觑,说:“唉呀,你别又来逗我。今天你弟弟没在我这里……”一回头,嘴呶近的居然是高吉那张油光可鉴之脸。
我吓一跳,转面只见高吉流着口水,眼痴痴的笑道:“福兮福兮,福兮福兮……”
具教大人出来见状,惊呼:“中务啊,你终于完蛋啦?”连忙搀他走回,一路叹惋:“可惜你老婆玛丽亚这么漂亮,从今起要守着你这老糊涂过日子了……”
后来他念叨着“福兮福兮”出现在追随义昭的各个征途上,甚至给人抬上战场也“福兮福兮”,在一片浴血厮杀的刀来枪往之中竟然没有被干掉。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杀阵,他“福兮福兮”地失败了。再往后,他“福兮福兮”地跟着义昭去投靠了信长,又“福兮福兮”地被抬出来支持义昭跟信长作对,失败后“福兮福兮”地蛰居,最后“福兮福兮”地被老婆玛丽亚按在水里洗,受洗不久就着凉,从而“福兮福兮”地一病不起。
临终的时候他清醒了,问:“我是不是把六岁的孩子高次送给信长了?”
玛丽亚告诉高吉:“何止呀?你还‘福兮福兮’地把女儿送给信长手下的糟老头权六了。”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高吉从前头脑清楚的时候,曾经念过这句话,并且还讲了“塞翁失马”的故事给小孩们听。
这番话里包含的玄机,既囊括了他的一生。就连他儿女们,将来也如此。许多年后,我和他的孩子们成为往来很密切的亲朋好友。阿初还成为他家的儿媳,嫁给了高次,并且抱走了阿江和我养子生的一个女儿去养大,后来当了高次的儿媳。
高次弟弟高知的一个儿子,据说是有乐给他想的名儿,叫“高三”。很简单,因为他是高知的第三个孩子。
为了想出个好名字,高知掏腰包请他吃了不知多少鸭脖。最后得个“高三”。
不过有乐最爱吃的应该还是鸭舌,我觉得他也喜欢品尝别的美味食物。秀吉后来给他一个叫“味舌”的地盘,那里除了有二千石的俸禄可拿之外,大概还有很多好吃的食肆。在获得的领地当中,有乐最津津乐道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他和秀吉之间的友谊,其实很长久,不受世事纷争所扰。直至秀吉去世许多年后,有乐也还陪在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身边,而他们也是他的亲人。
举国围一城的“冬之阵”与“夏之阵”过后那些年里,我常常在睡梦中哭醒,泪流满面,就是忘不了围城里的淀殿。曾经的茶茶,破城前夕竟是那样的决绝。
两个女人结束战争,从而实现天下太平的“元和偃武”。就是我和阿初,一起面对她姐姐茶茶。
背后是阿江的泪,宁宁的叹,无数人的血。
谁是谁非,多少年后也争论不清楚。然而彻底终结了大膳大夫信玄公在他制定的“甲州法度之次第”第二十条开篇所言“天下战国之上”这样一个被视为乱世的时代。
不过当初被疯眼之人追着四处跑的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么多。
前边有两群人在吵嚷不停,其间还穿梭着不少低笠遮颜的人,还有看热闹的,挡住了去路。
吵架的双方尤其来劲。一边是乡民和僧众,以及支持他们的善男信女;另一边也是乡民模样之人,领头的几个穿着黑袍,装扮殊异。他们堵在我要去的那条路上,彼此粗着脖子叫嚷,相持不下。其中一拨人起劲的喊:“阿米婆婆!”另一伙人取笑道:“什么口音啊?瞧我们的,多纯正!”随即一齐跟着领头那个最激动的黑袍人扯着喉咙吆喝:“啊,野鹿牙!”
这拨人一边吆喝,一边要往前行。另一拨人显然更多,挡住不让道,也扯开嗓子大叫:“阿米婆婆!”黑袍人不甘示弱,往前挤的同时齐声吆喝:“啊,野鹿牙!”并且连吆喝还带唱,满含感情地高歌起来。喊婆婆的那拨人见对方唱腔好,恼火之余,更加凑近,朝领头那几个黑袍人脸上喷着唾沫星儿喊叫:“阿米婆婆!”领头的黑袍人齐对着他们的嘴叫唤:“啊,野鹿牙!”由于过于激动,双方支持者还相互推搡。道旁有个看热闹的家伙见状摇头不已,叹道:“唉,太光怪陆离了!前久大人说得好,真的是乱糟糟,让他们这么闹下去太乱了……”其畔另一人压着话声说:“出门的时候,三好大人没告诫你千万要谨言慎行么?话从口出,不管撞上刮哪边风,都须装作不相干。必要时支持最厉害的那一边,反正他们这样胡搞下去,兔子尾巴也长不了。到时候咱们就……嘿嘿!别怪咱们下手狠。”
我见不是事儿,摇着头往另一边的树荫里走。听见那两拨人越发喊得起劲,由于彼此之间挨得太近,吆喝叫嚷变成了相互往脸上喷唾沫星儿,很快就发展成互相吐口水。领头那高个儿黑袍人不顾被吐了满脸口水,依然鹤立鸡群般地挤在最前边,满脸悲悯地放声高歌,赞美其主。
“重友又来劲了,”我在树下停足愣望之时,身后有人忍不住微哼一声,说道,“你看他多来劲儿。”
我望着那个一边放声唱歌一边被吐口水的高个子黑袍家伙,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声:“他是谁呀?瞅着有些眼熟来着……”
“他叫重友,”我身后那人啧一声道,“你不记得了?他就是你以前学茶艺的时候,常挨罚去外边站一整天的那个谁来着?”
“彦五郎吗?”我渐渐想起来了,望着那个一边被人吐口水一边高歌赞颂的黑袍家伙,难抑惊讶道,“记得那时他好像总是受委屈的样子,他长大后怎会变成这么来劲?”
“他也不是现在才来劲,”我后边那人低哼道,“摄津高山他们家离界町不远,从重友父亲开始,就受到影响,重友十二岁就洗礼了,他后来当城主,五年之间,该地二万五千居民中竟给他带动一万八千人受洗,可见这家伙有多狂热。后来他居然跟村重一起倒戈支持本愿寺谋反,竟去帮助烧他们教堂的那些一向宗徒,这让我很想不通。不过他打输后肯投降,我就饶了他,仍让他跟随我转战四方。我告诉你,他脑子不正常。还给自己弄个自封的官位叫右近。姑念他也算得是你从前学艺的小同门,我都没跟他计较这些。不过当年跟在你后边看你沏茶的那班小孩儿长大后没几个正常的,蒲生你还记得吗?这小子现在更怪异了,整天说他撞鬼。然后你看看村重,就是当年那个弥介,他更不正常!谋反之前我就发现他不对路,头上整天戴一坨儿卷卷曲曲的银灰色假发,没事就扮老太太……”
我郁闷道:“但你干嘛杀他全家?”那人懊恼道:“我想刺激他变得正常一点,不料他无动于衷。就杀着杀着杀完了。”我摇了摇头,拔脚就跑,那人啧一声,眼光疯狂地跟在后边追进树林。
我跑了一会,觉得掉了东西,边跑边估摸:“哎呀,怎么找不着了,会不会又弄丢了?”趁我放慢脚步,那眼光疯狂之人趁机冲过来把我揪住,二话不说,按在草里,除下我一只鞋子,拿在手上,往我后股打了三下,然后又替我穿上鞋子。
我默不吭声,让他打完。他闷坐一会,起身说道:“跟我回家去。”我不说什么,其实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想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跟在他后边走。
我觉得他没往刚才来的那条路走,似是故意绕了一下,使回家的路途变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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