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微笑,想摸摸她的头,又怕她会躲开,于是强忍住不伸出手,只点点头跟她道了别。
离开戏院区的时候,我转过头看了她,她已像机器人一样继续向路人不停递出传单,彷彿方才的脆弱不存在。
我脑海中,大学时期那个要耍脾气的琳君身影与现时的她重迭,竟变得有些微陌生。大学时候那个连分组报告,都会耍赖要我帮她找资料的女友,竟如同遥远的梦境一般不真实。虽然最后她还是把报告好好地完成了,但闹的脾气却一点也没少过,当时不知花费了多大力气才安抚了她。那个时候的我,觉得她那模范生般的形象与私底下骄纵的模样反差真大,而出了社会后回想起来,想不到却意外地令人怀念、让人感到可爱。
刚才没有开口问她要不要找一天週末一起打网球,应该是正确的决定吧。
当我抵达下一间咖啡厅时,文忠学长已经坐在最裡头的位置使用笔记型电脑。文忠散着一种疲惫的气息,和琳君的疲惫感却是截然不同。琳君所经历的是社会新鲜人与社会文化的冲突,因此是带有焦躁的情绪;然而文忠更像是自内心的疲倦,是过于繁忙造成。似乎每次与他见面,他都更消瘦了。
“学长。”我出声引起文忠的注意,在他对面坐下。
这间咖啡厅贩卖着廉价的饮料与餐点,因此吸引了很多逛街的人入内乘凉,室内非常吵杂,充满了交谈和餐具碰撞声。律师总是喜欢这样可以掩盖掉交谈声的空间。
我没有拿出资料,便开始口头向文忠解释目前为止我所做的功课。
文忠一边用笔记型电脑键盘打字,一边竖耳倾听我的情报。我边叙述,边想文忠这样杰出的律师,不知何时会离开事务所、自立门户,我想那应该是不久后的事情吧。
“我大概知道了。”我的说明告一段落后,文忠简短的点了点头。
我拿起冰咖啡喝了一口,环顾了一下店内的人们。
文忠忽然阖上电脑,拿起桌面上的文件排放整齐、收进文件夹中,然后抬头看着我。
“老实说,我有一个桉子,我有点懒得管,你要不要试试看?”他忽然这么说。
我一惊,停止喝咖啡,吸管内的饮料下降落回杯子内。
“老闆那边我会跟他说明一下,基本上还是挂我的名字,但我真的太忙了,所以给你主导。”文忠推了一下眼镜,也拿起马克杯啜饮了一口。
“有点紧张。”我诚实的说。
“那么就这样说定吗?”文忠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我说。
真不愧是文忠学长,一点试探式的废话疑问句都没有,便从我口中听出我并没有拒绝,因为我使用的字词是“紧张”而非“害怕”。也许对于充满社会历练的人,会认为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菜鸟,不该如此自信满满,但当时的我、跃跃欲试的我,又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我微笑点头,表示接受。
“无聊的桉子,又是什么外遇的,扣裙:玖肆伍壹柒陆33伍,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结婚。”文忠自言自语的说着,又再次打开笔电。
“学长,你有想过要自己开事务所吗?”我忽然问,使得文忠不得不看我一眼。
“还久吧,我老婆怀孕了,现在的我可不容许有失误啊。”文忠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是他少见的表情之一。刚才批评别人为何要结婚的人,原来也已经结婚了呀。
我瞪大眼睛,毕竟学长鲜少谈论私事,也甚少参加公司的聚餐或任何业务应酬,他是事务所内最资深的律师之一,几乎所有人一进事务所工作时,他便是现在这副模样,因此事务所的同事们,最不熟悉、也最敬畏三分的便是文忠学长。
“不说这个了。你确定这些资料都没问题吧?”文忠收起笑容,回复成原本的严肃表情。
我点点头。虽然我很想跟他说刺青的事情,在最后一刻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也许听来会有点像穿凿附会,况且也不是什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的内容。
“对了,我们可不是徵信社,别角色扮演过头了。”学长说。
我持续点头,却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着那即将由我主导的桉子。
当我与文忠一起将新桉子的资料阅读完毕,走出咖啡厅时已经晚上了。
我忍不住马上传讯息给女友,想要跟她说这件振奋人心的消息,但她既没有读取、也没有回应,我关起手机,在週末夜晚的街道上閒晃。
离咖啡厅不远的几个街区,便是整个城市中最以夜生活着名的区域。霓虹灯整晚不停的闪烁着,即便是狭小的巷道内也有人群排着队准备进入酒吧裡,各家店内吵杂的音乐以及喧闹声透过厚重的大门传出,带有醉意的男男女女在街道上抽菸、交谈,要再晚一些,才会开始有人东倒西歪,或者意乱情迷。
即使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也存着阶级这样的概念。看起来华丽奢华的店外,停着无数名车,那些车子即使是小有成就的律师也得认真存钱才买得起。进出这些店的人们,手上拿着同样名贵的饰、皮包、香菸。而装潢简单的店,外头没有车辆,裡头坐着一个一个,独自埋喝酒的人。大多是男人。
我越过一条街,来到比较没那么喧嚣的一角,脚步停在一间显然是林立的店面中,偏向朴实风格的一间店前。店裡人很多,音乐放得大声,但交谈的人们看起来显得冷静且理性,没有那种酒酣耳热或故意喝醉的气氛。
透过窗户的反射,对街的人群正在夸张的互相大声说话、大笑、跌倒。女人有时攀在某个男人身上,突然又娇笑着捶打他,有时跑开、有时又忽然靠得很近。男人手上拿着车钥匙晃啊晃,偶尔指着另外一个男人哈哈大笑,那个被嘲笑的男人双手一摊,随手搂了身旁的一个女人,试图表现潇洒。
我转过头,准备往一旁的公车站牌前进时,和迎面而来的女人对上了双眼。
“纪颖。”我在心裡说出。
纪颖看见我,先是面无表情,然后微微一笑。律师的直觉与职业反应在此时大肆运转,但我却无法解读纪颖的笑。我理性地告诉自己那是礼貌性的微笑,就像漂亮的女人看见一个正在打量她的男人,而男人的视线并不讨厌时的那种微笑。但我觉得那多少又带着会心一笑的成分,像是遇见认识的人。
“嗨,纪小姐。”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愚蠢,我率先说。但一说出口,却感觉更加窘困。
“赖先生。”纪颖往我走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向我走近。她走来的同时,用左手将左边的头髮拨到耳后。她的左耳上挂着一副垂链式金色十字架耳环。只有左耳有耳环。
纪颖穿着雪纺材质的短袖上衣,是深沉的蓝绿色,领开得很宽,露出锁骨和项鍊。下半身穿着白色窄裙,材质也许是皮革,而脚上穿着同是蓝绿色的跟鞋,右脚踝的金色脚链很细,闪烁着光芒。她的右肩挂着长带式的小方包。
“来喝酒吗?”我像个蠢蛋般的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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